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

当年,英国人对印度的统治是那么彻底,后来他们撤离这个国家却又是那么坚决,无可挽回。对我来说,即使在印度待了好几个月,在我眼中,英国人的统治所遗留的痕迹,依旧带着几分虚幻不实的色彩。我在一个英国殖民地出生长大。对我这种出身的人来说,英国人在印度留下的遗迹,原本应该显得很熟悉。然而,英国和印度一样,是一个具有多重性格和面貌的国家。表现在特立尼达岛上的“英国”,跟我居住多年的“英国”不尽相同,而这两个英国,和我目前在印度看到的这个遗留下许多痕迹的英国,也实在联系不起来。

这个英国,在我抵达印度的那一刹那,就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那时我正坐在汽艇中,抬头一望,却看见孟买码头上的起重机展示的全都是英国名字。当一个怪异但却早已存在的事实终于获得确认,展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心里都会感到不安——骤然间,我们丧失了评估的能力,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得虚幻不实。但对我来说,这种不安还有更深一层的根源。面对孟买码头的景象,我猛然醒悟,这些年来,我在潜意识中一直欺骗自己:矗立在冰蓝色天空下的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群峰,确实是存在的,一如我祖母家里那些宗教图画所描绘的那样。我童年的印度,在我想象中,那是一块从我外祖母的屋子延伸出去的土地,与周遭的异质文化完全隔绝开来——外国势力是不存在的。这种想法是怎样形成的呢?特立尼达岛上的印度小区,虽然正在萎缩中,但仍旧自成一个世界。跟岛上的英国人打交道(我们对他们所知不多),不啻是一种侵犯——我们宁可跟我们更熟悉更了解的中国人和非洲人交往。我们每天都得接触这个异国文化,最后完全融入其中。我们改变了,有得也有失。失去的是一个曾经完整无缺的东西:印度——我们心目中的印度。

历史事实并没有刻意被湮没打压,以保存印度作为一个完整国家的观念。这些事实全都被接受,但也全都被漠视。来到印度后,我才发觉,这是印度人待人处世的典型的退隐态度的一部分:对显而易见的事实视若无睹。这种心态,在其他民族中肯定会引发精神错乱,但印度人却把它转化成一套博大精深、强调消极、超脱和接受的哲学。此刻撰写本书,在探索内心、自我反省的过程中,我终于体悟,这套哲学有一大部分从小就融入我心中,成为我的人生观最重要的一环。长期居留英国,身心遭受各种压力,在这套哲学影响下,我扬弃了狭隘的国家观念,不再对任何团体效忠——除了对个人。它让我安于自我,安于工作,安于我的姓名(后两者与前者截然不同)。它让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是人海中的一座孤岛。它教导我,如何保护内心中仅存的一些美好纯洁的东西,不让它们遭受各种外在的、腐败的力量玷污。

在这种心态下,面对英国人遗留在印度的痕迹,我原本应该冷静漠然,无动于衷。然而,这些痕迹却迫使我面对一个事实:我一直在欺骗自己,虽然这种自我欺骗是隐藏在内心深处那个容许幻想存在的角落,可是一旦被揭穿,你还是会感到非常痛苦。这种羞辱,我以前从不曾体验过。在这方面,我的感受肯定比那些行走在孟买街道上熙来攘往的印度人深刻得多(这种街道拥有荒诞不经的英文名字,两旁矗立着宏伟的帝国式建筑物)。这种情况就像在特立尼达,我从不曾感受到身为殖民地子民的屈辱,但外来的、不相干的人,反而会有这种感受。

我无法将殖民地的印度和殖民地的特立尼达联系在一起。特立尼达是英国殖民地,但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我们那座岛屿只不过是世界地图上的一个小黑点,因此,对我们来说,身为英国子民是非常重要的——这样的身份,至少能够把我们纳入一个更大的体制中,赋予我们一个更明确的定位。这个体制并不会让我们觉得受到压迫。尽管身为英国子民,在制度、教育和政治形态上,我们却是属于新大陆。特立尼达的人口由许多种族组成,英国人很少,自成一个社会,与其他族群鲜少来往,因此,在我们心目中,英国只是世界众多国家中的一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