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她现在是留在村里的唯一插队知青了。

这是一个不幸的人:二老双亡,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一九六九年冬末,当时和她一同来插队的有二十几个少男少女。在第二或第三个秋天,这些人就先后和大雁一齐飞走了。他们有的当了兵或工人;有的更幸运一些,上了大学。只有她走不了。她像一只被打断翅膀的雏雁,滞留在这里六年了。谁都知道,她不幸,是因为已故的父亲被宣布为“畏罪自杀”的“叛徒”——他人死了,却给她留下了一份吃不消的政治遗产。

但是在有些人看来,她的不幸主要还是怪她自己。在人们的感觉中,现在这时光像她这种处境的人,一般说来总是自卑的。为了自己能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或者企求一点小小的发展,总是时时处处小心谨慎,没锋芒,没棱角,奔跑在领导的鞍前马后,随社会的大潮流任意飘泊……但不幸的是,吴月琴没有这种认识。以上所说的那些“美德”她连一点也没有。相反,却表现出一股傲气。你看她吧,走路抬头挺胸的,眼睛总是锐敏地扫视前面的世界。嘴里时不时哼着一些叫人听不懂的外国歌,有时还像男孩子一样吹口哨哩。在别人对当前那些时髦的政治话题喋喋不休地谈论的时候,她总是一言不发,一双淡漠的黑眼睛瞪着,或者干脆把这双眼睛闭起来。总之,她和眼前的社会很不搭调。

她所在的生产队正好是公社所在地。村里的老百姓就是在厕怕里见了公社干部,也总要满脸堆笑,用庄稼人那句向人致敬的话问:吃了没?吴月琴才不管这一套。她就是见了那个外号叫“黑煞神”的公社书记,也不主动搭理。如果“黑煞神”冯国斌也不搭理她的话,她甚至加眼皮也不抬就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了。

她很孤独,但这只是对别人来说,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看来并不如此,白天晚上,只要她没睡着,嘴里总是哼哼唧唧在唱歌。唱的当然不是当时人们所听惯了的歌。怪腔怪调的,谁也听不懂。她自己是畅快的——人们这样认为。

但老百姓对她的这种畅快是鄙视的。的确,父亲去世是过了几年了,但她妈不是前几个月才死的吗?就是老人历史上有问题,但总是自己的亲人嘛!难道作儿女的就连一点点悲哀和痛苦的表示都没有,还能畅快的唱歌吗?实在是作孽!

有一次,当吴月琴所在的三队队长运生说了一件关于她唱歌的事,大家才感到震惊了。运生告诉人们说,他有一天黄昏听见她在村后的一条荒沟里唱歌,唱着唱着,歌声猛然间变成号啕大哭了……啊,原来是这样!村里的人终于明白一些她那古怪的脾性了。生活中谁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呢?当巨大痛苦压在人心上的时候,人有时的确不是用眼泪,而是用歌声来排解忧愁。晕歌声是比眼泪更酸楚的。

由于吴月琴的这一切,她在公社是很出名的。甚至县上的干部也都知道南马河公社有“这么个女子”。再加上和她一块省里来插队的知青差不多都走了,她几乎成了这个公社唯一操“外路口音”的人,而且又是这么个人,还是个女的!

所有这一切,她必然被人注意和议论。她呢,装个听不见,照样我行我素。不久前,她用粗劳动布自己裁缝了一个裤口稍微敞开的裤子,全公社当然又当作稀罕事立即议论开了。先是爱饶舌的公社文书杨立孝说过裤子叫什么“嘈叭裤”,是“洋人”穿的。接着,老百姓就到处传辩南马河学校的吴月琴穿了一条“吹鼓手裤”。这一来,逢公社遇集,好多人竟然跑到小学校来观看她的“吹鼓手裤”,弄得她连课都上不下去。

她在大队的小学校里教书,就是极不喜欢她的人,也都说她书教得好。她会跳舞,会唱歌,尤其会画画。小提琴也拉得很好,还懂英语。她把一群乡山圪土劳里娃娃一个个唱歌的比县城里的娃娃都开化灵醒。村里的老乡不管对她有什么看法,都因这一点而喜欢她,爱她。她几天不在了,全村人就感到空朗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