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
我还记得,那一夜我躺在卧铺无法成眠,充满温柔甘美的极度兴奋,热烘烘的脸颊紧贴一尘不染的亚麻枕头套,狂跳的心像在模仿引擎那些巨大活塞,不停推动着这列火车穿过夜色,离开巴黎,离开少女时代,离开我母亲那封闭又安静的白色公寓,前往无从猜测的婚姻国度。
我也还记得,当时我温柔地想象着,此时此刻母亲一定在那间我永远离开的窄小卧房里缓缓走动,折叠收起所有我留下的小东西,那些我随手乱扔的再也不需要的衣衫,那些我行李箱里容不下的乐谱,那些被我丢弃的演奏会节目单。她会依恋地看看这条断了的缎带,看看那张褪色的照片,怀着女人在自己女儿出嫁当天那种半喜半忧的心情。在新嫁娘的高昂情绪中,我也感到一种失落的疼痛,仿佛当他将金戒指套在我手上、我变成他妻子的同时,某种意义上我也不再是母亲的女儿了。
你确定吗,店里送来那巨大纸盒时她问我;盒里装的是他买给我的新娘礼服,用绉纹纸包好打着红缎带,像圣诞节收到的蜜渍水果礼物。你确定你爱他吗?他也买了件新礼服给她,黑丝料,暗暗泛着一层水上浮油般的七彩光泽;从她身为富有茶园主的女儿,在中南半岛度过多彩多姿的少女时代之后,就不曾再穿过如此精致的衣裳。我那轮廓如鹰、桀骜不驯的母亲:除了我以外,音乐学院还有哪个学生有这么不得了的母亲,曾面不改色斥退一船中国海盗,在瘟疫期间照顾一整村人,亲手射杀一头吃人老虎,而且经历这一切冒险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年轻?
“你确定你爱他吗?”
“我确定我想嫁给他。”我说。
然后就不再说别的了。她叹气,仿佛不太情愿将盘踞我们寒酸餐桌已久的贫穷鬼魂终于驱走。因为我母亲当年是心甘情愿、惊世骇俗、叛逆不羁地为爱变成乞丐,然后有那么一天,她那英勇的军人再也没从战场归来,只留给妻女永远流不干的眼泪,一只装满勋章的雪茄盒,还有那把古董佩枪。在艰苦生活中,我母亲的行事变得更堂而皇之地不同常人,手提网袋里总装着那把左轮,以防——我老是笑她——从杂货店回家途中碰上拦路贼。
拉下的百叶窗外不时一阵光芒四射的骤亮,仿佛铁路公司为了欢迎新娘,将我们一路经过的每个车站点得灯火通明。我的丝绸连身睡衣刚从包装纸里取出,滑过套上我青春少女的尖翘乳房和肩膀,柔顺得像一袭重水,在我不安翻转于狭窄卧榻上的此刻挑逗抚摸着我,大胆逾矩、意有所指地在我双腿间挪蹭。他的吻,他的吻里有舌头,有牙齿,还有微刺的胡须,暗示过我——细腻委婉一如这件他送我的睡衣——我们淫逸的新婚之夜将会延后至我们回到他那张祖传的大床,回到那座此刻仍位于我想象范围之外、受大海侵蚀的高塔……那魔幻之地,泡沫城墙的童话城堡,他出生的传说之家。有一天,我或许会为那个家生下一个继承人。我们的目的地,我的命运。
在火车咆哮的切分音中,我可以听见他平稳的呼吸。我和丈夫之间只隔着一道门,现在那门也开着,我只要支起上身,就能看见他那头深色狮鬃般的发。我闻到淡淡一抹皮革与香料的丰厚雄性气味,他身上总是有这味道,在他追求我的期间,也只有这味道能透露线索,告诉我他走进了我母亲的起居室,因为尽管他身材魁梧,步履却轻悄得仿佛鞋底是天鹅绒,仿佛他踩踏之处地毯全变成雪。
他总喜欢趁我在钢琴旁独处出神的时候给我意外惊喜。他会要人别通报他来了,自己无声无息打开门,轻悄悄走近我身边,带着一束温室鲜花或一盒栗子糖,把礼物放在琴键上,双手掩住正沉迷于德彪西前奏曲的我的眼睛。但那香料皮革的香味总是泄露他的踪迹,我只有第一次被他吓一跳,之后就总得假装惊讶,以免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