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物

【宾白】无休止的生命在自然里流转争夺,从不停顿,没有宽容,每个生灵都下了同样伟大也同样虚无的赌注,这景象瑰丽伟大。人不需要“敬畏”或“保护”自然,这是两个自以为是的词,自然到了适当的时候,会让这个略进化了一点儿就自命灵长的物种消失,就像没来过世间一样干净,就像之前之后难以计数的其他物种,从不停顿,没有宽容:

作为山神的老虎靠眼睛杀死猎物,爪牙完成的是最后动作。走兽或人,见到它的背影时还来得及逃走,一旦看到预备捕杀的眼睛,就会呆若木鸡。栖息在密林深处的老虎,只有它允许时你才能走近。否则,远在几十米外,就会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怖遍及全身。山民们这样传说。

作为山神的老虎与森林融为一体,常常一连几个小时专注谛听地下或空中的声音,一动不动地观测天象,它们能准确地预知气候和风向,观测群星掷下的标枪。因为超出人类的感官和敏捷,它被认为和幽灵有某种关联。

猛兽用气味儿和痕迹划定自己区域是为了回避相遇,当熊和老虎同时出现在溪水边时,肌肉紧绷,避免眼神的直接接触,各自小心退开。他们比任何杀手都要精明冷静,只有确信无法回避争斗或能致对方于死地时才发动攻击。熊瞎子和东北虎打架的事儿,在山民中传说了数辈:持续数个昼夜,熊在死前,拔掉了附近上百棵小树。

山上真有熊瞎子,他说。——你见过么,有人见过么?——没人见过,不用见过,十年前我大爷上山,遇到熊瞎子,熊瞎子把他叠成三截坐在屁股底下,找到的尸首被叠得方方正正,像个军训之后的被窝,不是熊瞎子,谁能把人弄成那样?

勇敢的猎手狩猎林地深处形单影只的老虎,更胆大的猎手敢打野猪。公猪的厚皮外面裹了层坚硬的松树油,普通枪弹无法穿透,只能愈发激怒这些脾气火爆的庞大幽灵,当它们点燃两只愤怒的小眼儿像辆坦克一样笔直狂奔而来时,时速和死亡一样。最疯狂的猎手才敢打雄野猪。

他自幼灵异,童年时候,有好几次半夜从炕上消失,全村人到后山上搜寻,在树林里找到,远处月下,蹲着只泛着银光的狐狸。老人说:那是渡劫的狐仙,这孩子将来得出息得没边儿啊,可惜我看不到了。村里人觉得老人的预言成真了:如今,他开了个挺大挺大的养鸡场。

山间跑来跑去的公鸡平日就威风凛凛,再吃过蜈蚣一类毒虫,相貌性情更是大变,尾羽艳丽欲滴,冠子涨红肥大,像加了冠冕,眼神日益癫狂,战略上藐视一切人畜,见到就追上去乱啄一气,所向披靡,没人再敢视其为鸡公煲的材料。传闻吃过蜈蚣的公鸡能辟邪,阴魂野鬼不侵。野外生长的万物,总有不可捉摸或头头是道的神秘。

松鼠是树林里最忙碌的动物,从秋季开始挑选松子储备在树洞里。村中的懒汉会在入冬前去挖松鼠的存粮,每个洞里可得一小盆。松鼠在树上目睹着慢悠悠的抢劫,不停尖叫,在人离去以后,它们选择一个合适的树杈,把自己吊死在上面。

某地盛产林蛙,母蛙十块钱一只,上屉蒸,满肚子的籽,很补,油最为昂贵。能人在林地下沿承包一条河沟,挂牌为林蛙养殖场,林蛙难养,他们也不养,到城里的市场上卖时都说是养殖的,免得罚款,其实就是野生的。入了捕蛙季节,夜里在河边铺开塑料膜,两头一卷,兜起来无数准备下河的蛙。问他们吃不吃,说不吃,林蛙有寄生虫,消化不了。但城里人“认”,觉得很补。

几个城里人在半路上遇到两条脏乎乎的大狗,沉默地、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年纪小、有爱心的姑娘时时回头招招手,逗弄它们,村口的人看见了说:城里人真他妈虎逼啊,逗狼玩呢,你看,那条瞎了一只眼的老狼和它白鼻子的老伴儿,是在等她们谁落在最后好吃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