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血洗洪门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当土生秀治大佐和他率领的轰炸机群在启德机场投下第一枚炸弹,陆南才和他的女佣刚走到湾仔道街市,准备挑选新鲜的泥猛鱼回家熬粥。这星期睡得不好,半夜经常无故惊醒,张开眼睛,梦境的细节已忘得七七八八,只记得是混乱的梦,梦里,人声吵杂,人头晃动,很多影子碰过来又撞过去,挤挤攘攘,把他推得七歪八倒,醒来后,全身像刚被鞭打。睡不好即易牙疼,得吃些粥水降火,早上决定亲自买菜下厨,再找哨牙炳夫妇前来晚饭,有一阵子没跟他们好好聊聊了。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特别渴望看见可以信任的人,他们就是医生,信任就是药。
土生秀治原任关东军飞行队长,三星期前被调到广州,改任第二十三军飞行队长,接获代号为“鹰”的南攻命令。十二月八日清晨七时,他的机队从广州天河机场起飞,二十多分钟后已飞抵九龙上空,一声令下,天降黑雨,每一枚炸弹是一滴血腥的雨水。湾仔道在港岛,但隔着维多利亚港,仍可清晰听见此起彼落的隆隆轰炸,当传来第一道响声,似有个巨人在云端叉腰低头,对人间猛喝一声,立把红尘惊震,所有人愕然地停住手里动作,买菜的,卖菜的,推货的,走路的,闲聊的,蹲在路边吃白粥油条的,坐在茶楼里吃虾饺烧卖的,无不抬头仰脸望向远处,似在找寻些什么,却又根本不知道应找寻些什么。街市一片默然,前所未有地,挤满了活生生的人,却是一片死寂。
对岸远处响声不断,轰轰——隆,轰轰——隆,每响一声,陆南才的身子便抖一抖,突然有人用粤语喊道:“打仗啦!打仗啦!”随之有人用国语猛喊:“开战了!开战了!”似是早已约定的现场翻译。开始有人转身离开街市,但大多数人竟然留在原地,继续先前做的事情,买菜的,卖菜的,推货的,走路的,闲聊的,吃白粥油条的也继续吃白粥油条,吃虾饺烧卖的也重新动筷,街市回复喧哗热闹,仿佛战争事不关己,就算关己,也得让老子把手上事情忙完再说,坚持了,便是尊严的胜利。
陆南才可不这样,他在轰炸声里镇定下来,回身走往麻雀馆。馆内空荡无人,但仍然像有牌声。每夜关馆后他都有这样的错觉,客人走光了,剩下一张张麻雀桌以及凌乱散落桌面的麻雀牌,眼睛望向它们,耳畔马上响起啪啪声响,是心理的自然反应,像看见二胡便听见吱吱呀呀的乐音。他上楼梯到阁楼账房,摇电话给哨牙炳,哨牙炳在话筒里喊道:“南爷,我也在揾你!萝卜头打来了,九龙那边七国咁乱,唔捻对路!”
陆南才嘱哨牙炳尽快把鬼手添、肥仔文、阿七等弟兄找来麻雀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商量如何应对。挂上话筒,陆南才独自坐在账房里,眼睛盯着电话机,多么渴望它突然响起,多么期待听见张迪臣熟悉的声音。
不到半小时,弟兄们来了,围坐于麻雀桌前七嘴八舌议论局势,很快即有结论:英国人没法久守,不到廿天,顶多一个月,日本鬼子即会攻下香港。主要理由是日本鬼子买通了各路情报,英国人里外受敌。陆南才心里震惊,暗忖难道他们知悉张迪臣与日本人的关系,幸好再谈下去,始知他们指的是堂口老大,港九新界的都被收买了,遍地开花。陆南才松一口气。这是已知之事,只不过弟兄们说的比他了解的更为严重,日本人近几个月积极布网,把归附者收编为“第五纵队”,九龙统称“天组”,港岛则称“佑组”,取“天佑成功”之意。第五纵队的头领为日本浪人回诚盛,以“松原酒店”为基地,英国警察把他抓了,关在牢里,他竟能在堂口老大的协助下逃出,转移到澳门遥控工作。其实早于去年日本人已在广东番禺县找了一个叫作谢文达的台湾洪门堂主组成“中华人民自治救国集团军”,给他两百多艘帆船,打着“驱逐洋夷,光复河山”的名号进攻香港,然而计划临时取消,日本人决定要干便要狠干,愿意付出更多的耐性,再等待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