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白仙和仙蒂

萧家俊十一二岁开始替父亲和哥哥做跑腿,在赌档之间奔波,把一沓沓的钞票从这个档口带到那个档口,再把一沓沓的赌票从那个档口带回这个档口。后来发育,身体拉拔得又高又壮,转替堂口收取保护费,向摊贩、店东、车伕,几乎所有在卢押道和谢菲道一带的人,只要有收入,都要像贡税般按月缴费。当然堂口也须把其中一半交到警察局。家俊跟哥哥学了一些湾仔英文,所以替堂口帮事之余,顺道向路上洋人兜售香口胶、香烟、打火机之类乱七八糟的小东西赚些零用,也常替车伕们向洋人拉客,一见洋人即高声喊问:“Come come! Sit sit! Very cheap! Cheap cheap!”

“乜捻意思?”陆北才曾问。

萧家俊故作神秘道:“总之系英文,讲了你都唔识听!”

确实,陆北才不通英语,只能把一张纸牌递到洋人面前,上面标明价钱。陆北才央萧家俊教他英文,家俊挤出一个狡猾眼神,道:“我冇咁捻多时间,要学,去揾毛妹教你,佢系大家的English老师。”

毛妹早已不是妹了,已经廿六七岁,洋名Molly,陆北才一眼看穿家俊心事,家俊望她时总是神色迷离,眼睛里有话说。那是恋慕的眼神,小弟弟,大姐姐,年龄差距本身就是吸引力。毛妹的母亲以前是湾仔吧女,毛妹当然亦做了吧女,父亲据说来自英国,或美国,妈也不确定。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五官标致,嘴巴窄而长,上唇翘得特别高,眼睛大而深,即使脸无表情亦似在微笑,甜滋滋。

因在酒吧长大,亦在酒吧揾食,英语流利,毛妹每周一回领着几个酒吧姐妹到家里天台教英文,不从ABCD学起,直接讲片语,How are you,How much,What is your name,Do you need me,Do you want a good time,都是很重要的生财工具。

酒吧老板冬叔,猪头龟身,像个会走路的冬瓜,他是毛妹母亲的老情人,特别照顾毛妹,让年岁渐长的毛妹由吧女转做妈妈生,帮忙看店,也负责把钞票交给前来收取保护费的萧家俊。毛妹喜欢用钞票扫一下他的鼻头,严肃地教训道:“得闲多来跟我学英文,回学校读书,唔好一辈子在街边揾食!”家俊见到吧女,回家后通常手淫幻想,但毛妹不是吧女,所以他没有,而是把她在心里供奉起来,如姐,如母,如妻,如老师,如情人。

萧家俊愿意把陆北才带去毛妹家,为的是让毛妹以为他是大哥了,有了自己的手下,虽然这个手下比他年纪还大。第一天,家俊在楼梯间特别警告北才别对毛妹打主意,北才道:“放心,我对杂种没兴趣。”

家俊二话不说,转身一脚踢向北才,北才闪开,家俊跌个四脚踉跄,几乎仆仆滚下楼梯。站起来,家俊掉头即走,不去了,北才拉住他的袖子道:“好啦好啦!我唔会再讲杂种两个字!”他没骗家俊。他真的对杂种不感兴趣,尤其是杂种女人。

两人重新步上楼梯,毛妹住五楼,再上便是天台,姐妹们在天台上课,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上课如玩游戏,嬉笑不绝,特准陆北才和萧家俊加入,条件是要他们烧水端茶。其中一个叫作佩姬的姑娘掩嘴笑道:“想不到我们也有‘后土’陪坐,真系光宗耀祖!”玛丽闻言,嗔道:“但只有两个‘后土’,你有了我便没有,我是‘身后萧条’哟!”

佩姬以前叫作绮云,玛丽叫作莺凤,都是出身于石塘咀的“琵琶仔”,后来才改了洋名。所有姐妹的身世几乎一模一样,十一二岁被父母亲卖到酒家做“猪花”,学唱曲,学饮酒,学从男人身上取得想取的东西,初始时跟在大姐姐身边,出局陪唱,卖艺不卖身,直至发育做了大人,卖身便是卖艺,卖艺亦是为了卖身。

石塘咀是屈地街和卑路乍街之间的海傍地,港英政府在一九○三年明令水坑口的歌楼妓寨全部迁到石塘咀,该地全是花岗岩,开采久了,地形陷落似水塘,故得其名。歌楼乐,召唤歌女陪饮,饮客必须先填“花笺”,上写姓名,歌女持纸前来入座,按照纸上名号称呼客人,陈大少,黄二少,马三少,赵十一少,李十二少,张十三少,姓常是假的,排行亦很少为真,贪图的只是气势排场。歌女的名字当然亦由鸨母所取,如果不相熟的饮客问她们本姓,必随口回答“天生无姓”或“小女子姓天,天字第一号美人的天”。饮时,歌女坐在客人背后略靠右后方的椅子上,戏称“后土”,有如立于主坟后方的另一块小石碑。没有点召歌女的饮客则被讥为“身后萧条”,佯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