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龙
一 阿娟的小棍棍
陆北才清楚记得那天是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廿四日,两年以前从没想过离开老家去做兵,离开后,五天以前从没想过来到这个闻说已久的香港,所有事情莫名其妙地发生着,他在所有发生里走一步算一步。
五天前陆北才从广东茂名出发,徒步南下宝安,穿越边界,进入新界和九龙,终于抵达尖沙咀,财物在途中丢尽,只在脑海记得一个地址,湾仔大王东街廿四号。他站在九龙半岛的最南端,站在铁栏杆旁,隔着维多利亚港望向香港岛,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洋船、小船、快艇、木艇,不同的船只在他眼前穿梭来去,傍晚时分,对岸华厦亮起红红绿绿的灯,灯光倒映在海面像被剪得破碎的旗帜,招牌上有许多英文,他看不懂,更觉诡异,以及茫然悚然。
然而对着海面狠狠骂一句“是鸠但啦!”便又释然。走到哪里算哪里,一旦走不下去,大不了蹲下来,留在原地不动,随便老天爷想怎样便怎样。自小听父亲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求捻其啦!”,听多了也变成他的口头禅,他还多加一句“是鸠但啦!”是但,求其,都是无所谓,骂一骂,再坏的事情立即被调理妥当,变成可以接受,或无所谓接受不接受。反正接不接受都会发生,眼前能做什么便做什么。人们不都说这是乱世吗?乱世的意思应该是不管你如何应付,结局都乱,与其徒耗力气,不如干脆在混乱里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像打麻雀,手风顺时吃双辣爆棚,手风差时,拿回十三只乱七八糟的牌,十三不搭,唯一可做的是忍耐苦撑,守住老本,有赌未算输,一天不离开赌桌便一天有希望。就算离开了,亦可以重新再来呀。牌在人在,人在,便永远有机会食大和。陆北才六岁开始赌钱,他懂。他誓要保住自己的小命,身体便是老本。
陆北才的故乡不在茂名,十哩以外的宝华县才是。县里有河石镇,普通到无可再普通的小镇,种白菜的种白菜,种芋头的种芋头,唯一特别的是附近多山多树,镇民遂多精于木工,客人远从广州前来下单,椅子桌子柜子,有指定的款式,针对洋人的中国口味,造好了外销放洋。因家家懂木,镇上的日常用品几乎全是木具,桌椅床柜不消说,碗碟杯盆亦是,连麻雀牌、扑克牌、骰子皆用木制,镇前牌坊旁还竖着一座八呎高的关公木像,镇上人说,有河石镇民在陈济棠部队里立过战功,奋身救活不少连上兄弟,自己牺牲了,陈济棠表扬他的义气,出资雇请镇民合力雕出这座巨大的关公像,家家户户有份参与,家家户户分了钱,心存感念,特地把关公的五官雕得酷似陈济棠,看久了,在少年陆北才眼中,关公就是神,陈济棠就是关公。
所以当陆北才被阿娟握着小棍棍追打的时候,他决定逃离河石镇,首先想到的便是加入陈济棠部队。
阿娟是他的妻。陆北才十七岁那年,在父母亲的安排下把阿娟从邻近的惠平镇娶回家,她比他年轻一岁,体态丰满,父母说她肯定是个“多仔婆”,不断催促他们生孩子,父亲经常在晚饭后毫不避讳地高声道:“阿才仔,今晚唔好偷懒啊!”阿娟听见,躲在厨房默默流泪。
结婚时,陆北才是童子身,阿娟坚称自己亦是,只不过没流血。她道:“小时候在田里跌倒,没了!”
陆北才没搭腔,心里说“是鸠但啦!”不太介意,只因不太在意。他木讷,话少,开口说话,一句起两句止,说到第三句开始口窒窒,断不成句。他觉得说话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比做木工累,他的木艺不算精湛,但非常享受下刀时涌起的专注快乐,一刀刀把不要的枝节削去斫去,只留下真正想要的部分,最终如愿完成,用手里的木头说出心底想法。对于在意的事情,他比谁都坚定和执着,唯有在受自己控制的世界里,他始心安。对于床笫之事,陆北才并非厌恶,只是不知何故欠缺激情,该做的动作都会做,对方想要的所有,能给的他都给,无所谓,做完,休息一下,爬起床继续刨木或赌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