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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阿金的店朝南笔直走一刻钟,翻一座桥,就会看见大杏路口一爿汪道兴秤店,这是正宗的汪家秤店,是阿金的大哥从汪早迟手里接过来的。店门口挂着一模一样的“秤”字大旗,里面站着各种大型机械秤,走进去一股冰冷的金属感。汪道兴年过八十,早就把店交给儿子,自己则常在人民公园附近吃茶打牌。兄弟俩一样的韭菜面孔,逢人就要讲自己的好。
我汪道兴,他讲,是忙过一辈子,现在停下来享受享受,伊汪巧兴,这辈子就是个白相人。当年为啥伊分不到店面,我在北京路学生意,汪福兴在轴承厂上班,大家蛮好。只有汪巧兴每天跳舞、打牌、白相女人,没正经事情做。爸爸讲,分给伊也是早晚叫伊败光,索性狠狠心。
汪道兴说到此处摆摆手,一头秃顶,身体精瘦。
在汪道兴洋洋洒洒的人生回顾里,阿金总是扮演着相形见绌的负面角色。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阿金这个人运道实在太好,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白白讨了个能干老婆,养了个聪明儿子。
汪道兴讲,你以为没这个老婆,巧兴过得下去啊,老早喝西北风去了。伊活到四十岁混不出一点市面,没办法,只好爸爸帮忙,讨一个足足小一轮的乡下老婆。也是福气,偏偏乡下女人精明能干,又肯吃苦,还想出来借汪家秤店一点名气,另开一爿五金店。人家每天忙进忙出,伊就脚跷跷,牌打打,老酒吃吃,吃醉掉就回家打老婆,摔门面。明明妈打怕了,关起门不让伊进来,伊就半夜三更打110,摔酒瓶子,吵得邻居不消不省。多少年了,大家心里有数,这爿店叫是叫汪巧兴五金,实际上同伊有什么关系!从来只晓得白相、打牌、搓麻将,明明妈赚来多少,被伊输掉多少。到头来么,一场空。
汪道兴叹一口气,蟑螂配罩鸡,也是命里料定。像我这么能干,讨个老婆却没头没脑。明明妈真真能干,摊上我这个兄弟终算倒霉,帮伊养好儿子,做出市面,操劳到最后赶不上享福,要是没有明明这么争气,伊这辈子也算白来一趟了。
汪道兴说,你们以为明明不回来是啥意思,明明从小待妈妈好,妈妈受什么苦,明明心里一本账都清清楚楚。
明明妈话很少,也不大笑,小时候在店里听阿金讲故事,只记得一个伏在柜台上写账的干瘦身影。阿金不太跟她讲话,只有临到买冷饮的时候,才走过去轻轻说两句。阿金讨钱的背影挡住了明明妈的身体,只见她手伸进旁边抽屉摸出一张零票,阿金就转过身来笑嘻嘻地朝我们喊,走,吃冷饮去!
后来明明妈查出生毛病,关照阿金不要响出去,眼看着越来越瘦,不到半年人就没了。
那年冬天,明明从美国赶回来,扶着妈妈的照片哭得站不起来。看得小区里好多女人跟着掉眼泪。明明妈的遗照很年轻,不过五十多岁,已过花甲的阿金倒是身体硬朗,有人替她心疼,有人愤愤不平。
出殡那天,阿金披着一身麻布,面无表情,只听他讲,明明妈,到那边好好休息,不要忙了,不要再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