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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小官到底有没有英雄气概,我越来越存疑了。我总觉得,这种高大的印象是我自己造出来的。大约五六年前,我列了一个“街道英雄”清单,计划要把小区里各路人马写一遍,剃头店师傅、杂货店老板娘、水果摊老黄、彩票店主人、送牛奶的、卖鸭脖的、闲人和酒鬼,还有几只出色的狗。后来有的人搬走了,有的人死了,还有的,比如老黄做生意总是缺斤少两,我毫不客气地把他踢出了英雄名单。而小官作为小区看门人,理所当然成了他们中的一把手。
写小官的故事,我那时打听了交关[1]人,给小官的狗买了交关猪肉肠。在大门口闲坐了几个月,混熟络起来,那故事总算凑集了几个关键词:严打,改造,救人,回家。按小官的说法,这辈子就是三条命:严打那会兄弟丢了一条命,改造那会救了一条人命,剩下家里老母一条命。至于自己的命,早就扔在大西北了。
那个故事的开头是这么写的:
我们小区有只很乖的狗,叫小黑。每天晚饭后它都会独自出来散步,沿着马路慢悠悠地溜达,从不和路上的野狗搭讪,也不冲人乱叫。到了小区关门,它总能准时回来。大家都很喜欢它。小黑的主人是小区的看门人,他叫小官。
自我搬来这里,小官就一直干这个活,从过去的木栅门到现在的大铁门。早上五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小官说,这叫做朝五晚九。
小官是本地人,光棍,光头,双目浑圆,浓眉横挑,粗看让人很害怕,大晚上站在铁门边,不像看门倒像打劫的。后来听人说,他已经快六十了,我颇为惊讶。小官是低保户,白天给对面那条商店街看仓库,晚上来这里守门,钱不多,但也够他和小黑糊口。小官不抽烟,就爱喝口贤湖亭老酒,咂几粒花生米,配一只呀呀乱叫的半导体。他也不太说话,大家围着一朵吹不烂的苦菜花聊天,小官只坐在藤椅上默默地听,偶尔插几嘴。一开口,都是脏话。大部分时候,椅子上的小官沉默,椅子底下的小黑也不响,低着头伏在凉快的地上,只有眼珠转来转去,陪这一群人消磨夏夜的零碎时间。小官对小黑也是默默,从不表扬也不训斥,他们总是默契地生活,安静地守护小区的每一个夜晚。
“街道英雄”写了几个人,我就离开小城去外地读书了。读完了书,又好像没读似的,继续回家闲着,和老黄摊上那些卖不掉的甘蔗一样。天黑了,就杵在人家车棚的门板前,看着我那张旧名单上的大人物和小配角来来往往。有些和从前一样招呼我,小王!有些拿异样的眼神打量我,有些完全没有看到我——他们的视力已经不足够注意到我了。
那些写了的英雄,现在都成了老掉牙的英雄;还没写的,大概因为没能在我的叙述里英雄过一把,就显得更加老掉牙了。作为一把手的小官,自从落了几颗牙,也露出了不太英雄的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