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连何小嫚都有人追求。何小嫚到陆军医院之后,跟一个男病号成功地恋爱起来。男病号是个排长,因为严重胆结石住院。那个肝胆科是全军区的先进科室,发明了一种中草药排胆石疗法。何小嫚结束了半年的护士速成班之后,到这个科室做了一名实习护士,跟着所有医护人员沙里淘金一样在病号们腹泻的粪便里淘胆石。她专门负责那个排长,从排长粪便里淘出大大小小二十多粒胆石,最大的一粒,相当于十克拉钻石。最大的胆石被装在一个玻璃器皿里,浅粉带褐,渐渐银灰,细看银灰上还嵌有一条条微妙的细血丝,那奇特的质感和难以形容的色泽以及形状,也许使小嫚和排长联想丰富起来……珠蚌用体液和疼痛孕育珍珠,大山以暗流和矿藏孕育钟乳石,十克拉的胆石也一样,也是被体液和苦楚滋养打磨,也是一种成长着蜕变着的生命。两人凝视着玻璃器皿里的十克拉胆石,觉得它何尝不是珍宝珠玑,何尝不带有唯一性偶然性,何尝不是不可复制的。而取得它的工程又何其艰辛,耗费多少天日多少升自来水在粪便里淘沙,不亚于下大海摸珠。看久了,两人觉得小石头何尝不可以做他们的信物。排长突然说,何护士,送给你做纪念吧。何小嫚惊恐地抬起眼睛。我说过,她那双眼睛是精彩的,尤其在她穿上白色护士裙,戴上白帽子和大口罩,那眼睛特有的黑暗凝聚力全然被强调出来。至于此后她脱下口罩,眼睛的凝聚力会不会被弱化,排长会不会产生失望的闪念,或略感上当,我从来没有证实过。排长在跟小嫚结婚后的第二年牺牲在战场。此刻让我回过头,回到小嫚和排长以胆石定情那一刻,跟随排长的感觉,沉没到何小嫚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在我们这群疯疯傻傻的军版才子佳人中被埋没了,可在芸芸众生里,它们的精彩最终被发觉了。

当然,这场景是我想象的。唯一凭据是多年后何小嫚给我看的一颗胆石。何小嫚离开文工团后,我是她唯一保持稀淡联系的人。大概她觉得我们俩曾经彼此彼此,一样低贱,有着同样不堪的过去,形容这段过去,你用什么都可以,除了用“自尊自豪”等字眼。何小嫚离开文工团之后,我们去过她所在的陆军医院巡回演出。那是个野战医院,医院分三个包扎所,何小嫚属于三所。三所没有礼堂,发电不稳,怕灯光靠不住,所以演出在傍晚六点开始。剧场就是露天篮球场,赛区做舞台,四周高起来的看台是观众席。川滇交界的山区,夏季天长,傍晚也长,已经晚上七点,掉在山后的夕阳还残剩一抹,给舞台打着追光。何小嫚没有来看演出。后来知道她主动提出调班,在病房上特护。演出中我们发现了几乎所有女军医女护士都作怪。首先,她们全坐在最后一排,相对舞台最是居高临下,似乎不是在看我们抒情到肉麻程度的舞蹈,而是观看斗兽场的格斗,或是看三流马戏团的马戏,因此可以看得有一搭无一搭,每人都捧着一本书或者杂志,一旦她们认为我们的“马戏”看头不大,便捧起书来,于是最高一层看台上的白净秀丽面孔没了,成了一排书本。似乎她们跟何小嫚一伙,知道我们这群人欺负过小嫚,如此的无礼和傲慢是专用来替她气我们,报复我们的。

啊,我扯远了。还不到何小嫚正式出场的时候。

回到林丁丁的故事中来。丁丁照旧在两个追求者之间,两块手表之间有条不紊地忙碌斡旋。那时候恋爱是件漫长的事,似乎滋味太好了,一下子吞咽首先要腻死,其次是舍不得,必须慢慢咂摸,慢慢地品。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可以是性部位。头发梢、汗毛尖都可以达到高潮。从两只手打战带汗地握到一起,到肌肤和肌肤零距离厮磨,往往是几个年头的历程。直到一九七七年的九月底,刘峰和林丁丁,两人的身体,肢体、肌肤彼此还完全陌生。可这一天到底来了。刘峰来到林丁丁门口,敲敲门。门里有人叫:“进来!”是郝淑雯叫的。听到这一声叫喊,刘峰差点儿扭头走掉。来之前他是做了一番侦察的,知道此刻这间屋只应该剩下一个人:林丁丁。因为晚饭后刘峰派我去机关保密室取文件(存心的),供明天团支部开大会用。后来,他亲眼看见一辆军用吉普绝尘而去。吉普的主人是郝淑雯的“表弟”,听女兵称说表弟或表哥的,男兵们都会来一个小小的坏笑。一般小郝的“表弟”来,小郝就会做一回吉普女郎出门兜风。就在刘峰犹豫着要不要逃走时,门从里面拉开,对着小学后墙的窗玻璃都被震得咯咯响。郝淑雯发“表弟”的脾气,拉门用的力气足以放进那辆吉普。我的猜想是她跟“表弟”刚使了性子,“表弟”赌气开车跑了,这会儿门外有人敲门,她本以为“表弟”像惯常一样,找回来犯贱,让她把性子使完。可一看来客是刘峰,也知道刘峰找的不是自己,便从刘峰身边挤出门,趿拉着黑皮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