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乌云

那是在我母亲去世前半年的时候发生的事。母亲曾领我到监狱去探望我父亲。拖着孩子到医院、监狱和热闹场合去,这个古怪习惯直到今天在俄罗斯农村仍然还很盛行。

那年我刚满六岁,已经记事了。我依稀记得:在一个关闭严实、笨重的大门前面站着祈祷;卫兵们开着一些不堪入耳的玩笑;对探监的人们凶狠的喊叫声。那两扇大门时而关闭、时而敞开,发出吱吜吱吜的响声。

那里有一条条走廊,没有窗子,整个走廊里弥漫着霉味,还有一个个牢房,也是霉味扑鼻、黑暗、潮湿。牢房用铁栅栏隔开,一排排牢房中间有一条过道,身穿军装,挎着皮套手枪的看守坐在那里或者来回巡逻。

我和妈妈站立在一个铁栅栏前面长时间地等候。我们旁边,几位妇女带着孩子也在焦急地等候着,她们一个个表情呆滞。突然她们兴奋起来,身子贴近铁栅栏,双手紧紧抓住格栏,许多人同时讲起话来,一时人声嘈杂,他们说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后来,在一个没有探监人的栅栏里面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他穿了一件黑色斜襟竖领衬衫,白色纽扣,皱巴巴的长襟外套,双手放身后,他的一双眼睛在搜寻着什么人。

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母亲如同刚才那些妇女一样喊叫着什么,舞动着一只手,这时看守推开铁栅栏的一排活动铁条,把我挟在腋下,递到我父亲手里,随后又把铁条关上了。

我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吃着东西。在把我递给父亲的时候,送进去一个小包,父亲从那小包里拿出一些食品让我吃。父亲和母亲谈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了。但是他抚摸着我的头,这个动作我还没有忘记。在这令人窒息的牢房里我很快就感到腻烦了,我很想回到母亲那边去,可是我没有说出口,我明白我应该待在铁栅栏里面,在我父亲的怀抱里多坐一会儿。

会见持续了十五分钟。突然间所有的人又都激动起来,就好像在码头上,当轮船离岸时,人们形成一个用水分隔的空间,他们急急忙忙地相互说着最必需、最重要的话。人们把手伸过铁栅栏,希望能够触摸到,能够握一握手。房屋顿时空了下来,但是闷热和惶恐的气息好像烟雾似的在房间里弥漫,经久不散。只剩下我和母亲还没有离去,我已准备好了,等待着看守把我交给母亲,可是,不料这位看守却脱口而出说让我留下,留在监狱里与我的父亲做伴……

接着发生的事,在我的记忆里已是一团模糊了。人们告诉我说当时我大声惊叫,抓住铁栅栏,拼命地摇动着铁条,一心想挣脱出去。父亲、母亲,还有那位玩笑开得不当的看守一齐安慰我,哄我安静下来。但是他们没能如愿。我号啕大哭,像患了抽风病似的哭闹直至走出监狱大门外。当我觉得有一股凉气袭来时候,我才清醒一些了。不过,回到家里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夜深人静时常常从睡梦中霍地坐了起来,失声惊叫不止……我是怎么坐起来的,叫喊些什么已经忘却了。不过,留在我手掌上的铁锈味儿却永远也不消退。监狱里空气浑浊,人们不停地呼出热气,使铁栅栏氧化而发出刺鼻的铁锈味,从那时起这种味道一直伴随着我,这种锈味让我感到恶心,气味虽很淡薄,但它刺激的不是嗅觉,不是鼻子,而是浸透了人的全身、骨骼——这股气味,你无法啐去、无法洗净、无法刮掉。每当我赤手拿起潮湿的、裸露的铁块时便不寒而栗,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不,是恐惧的乌云布满心头,它使我憋闷、目眩,使我陷入一片死寂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