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在康涅狄格州一个寒风阵阵的早晨(车上的电台告诉我,这座城市正在经历着20年来的最低温),我前往哈特福德医院。我约见了医院的档案保管员,他当时为一次会议做准备,要收集外祖父那套神经外科手术的工具。他在储藏室里找到了这些工具,将它们装在纸箱里,带到了一间会议室,放到了桌上。我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拿了出来。

有一件曲柄,看起来像是矫正牙齿的器具,并且可以由蝶形螺钉调整角度。

有一些斯科维尔回形针,它们是由一种名为奥氏体的合金制成的,作用是夹住动脉瘤。

有几把奇形怪状的剪刀,当神经外科医生要切断某些血管或是薄膜时,它们可以用来处理那些复杂的角度。

有一些镰刀型的工具,可能是外祖父手工制成的,还有一些长而尖的工具,有点像钻子。

有几把环锯,用它们那粗糙的齿形边缘在骨头上钻洞。

所有这些都有很多年没有被动过,很多工具上面都沾有一些红色的锈迹。

在箱子底部,我找到了一副奇怪的眼镜。眼镜看起来像是50年代那种角质镜框的样子,然而在普通镜片上,还装着一对放大镜的镜片,即手术用的放大镜。我想到,戴这副眼镜的最后一个人是我外祖父。于是我也戴上试试。

这副眼镜对我来说太小,眼镜脚紧紧地夹着我的头。当我第一次戴它的时候,我的目光自然就穿过了主镜片,主镜片似乎只是平面镜,并没有曲率。然后我眼球向上,透过放大镜去看。我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我把自己的手举到面前,大概一二英尺远,手看起来就像粉红色的一团,好似不戴潜水镜看着水底下的贝壳。我把手靠近了一点,大概18英寸远,我的手开始达到了可以辨认的形状。1英尺是最佳距离,在这个距离下,我的手看上去巨大,但又极其细长。尽管如此,我还是能看到一颗小斑点,然后我慢慢地看着我皮肤的奇怪表面。透过放大镜,我发现我的视野被放大了,但是变得极其狭窄。我能看清每一根手指的边缘,但其他一切都变得很模糊。

我造访这家医院是在很久以前,那时是我第一次去哈特福德医院做调查,我当时正在构思病人H.M.的故事。十多年过去了,但我还是能回忆起一些事情。我能回忆起那个寒冷的早晨的情景,回忆起透过外祖父的放大镜看会议室时,镜片上闪现的光斑。我既在这里,又在那里。

如今我在这里,回首这个故事的起点,我想起我的外祖父,想起那些他帮助过、伤害过的人们。我想起当他戴上这副奇怪的眼镜往外看时,周遭的一切都消融在了一起。他所见的一切就是他眼前的东西。

我想起亨利,想起他为我们所做的牺牲,想起我们给他的回报。我想起,因为分析外祖父和亨利的种种一切,那狭窄而紧致的视野成了他们的共同之处。外祖父在亨利的大脑上打开的洞,将亨利孤立在了一座小岛上,他在那里所拥有的一切,所见到的一切,都只是当下一刻,而过去和未来只是模糊的一团。尽管如此,亨利和我外祖父不同,他没有选择,只能以这种方式看着这个世界。

我想起那些研究过亨利的人们,布伦达·米尔纳、苏珊·科金、雅各布·安内瑟。

他们每个人都从亨利的丧失中有所收获,而最终他们每个人反过来又失去了亨利。

我想起约翰·富尔顿、查尔斯·柏林盖姆、瓦尔特·弗里曼。

我想起那些猴子,我想起那些人。

我想起那些女人:病人A.R.、病人R.B.、病人G.D.,想起成百上千的人。

我想起我的外祖母尼尼。

我想起我的母亲,我的姐妹们,我的女儿。

我想起有些故事完全与透过我外祖父的放大镜看到的故事相反。某些故事,你看得越久,视野就越宽,这些故事就越是会把其他的部分拉进视野。其他人物、其他地点、其他时间,都在溜走之前交织在了一起,仿佛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