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

1940年

对生命的解释解释不了任何东西。

我跟海兰医院的年轻医生讲得越多,越觉得自己失败,听不懂他说什么。这些医生我见得太多了(“起码有一百!”司各特说。我听见他增加了薪酬)。

这个医生很年轻,很和蔼,蓝蓝的目光看着我,不试图剖析我,也没有怀疑我。

我一生中的13个月——这好像并不长,但已经太多了——我不得不躲起来写东西。我已经31岁了。然而,我接受了一个帝国,同意让一个妒忌的、神经质的、失败的丈夫来统治我,直到无法生活的那一天。

10年来第一次,我在两个大陆起码换了20家医院,这次,终于有个年轻医生对我说:“我相信你。”

司各特喝得醉醺醺的,在洗手盆里撒尿,有时撒到旁边。

早上可以发现地砖上有干了的尿滴和彩釉瓷砖上黄黄的尿迹。

我在动物园看到过?然而,这却是我们达成的协议——起码,我们这样答应过——大的地方一定要干净,小事情一切都可以将就。我相信我正逐渐失去我丈夫。那个讲究的男人,以前曾那么吹毛求疵,疑神疑鬼,现在哪个蓬头垢脸的丑老婆子他都要。他身上甚至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味道,恶臭难闻,让人掩鼻。他习惯屈尊,自甘堕落,也许早就堕落了,谁知道呢?

因为现在大家在损我们:他们说,司各特老得太快,说他发胖了,喝酒喝得脸都变了形。但那些笨蛋,他们知道什么?他的书就是他的心血,他的小说太少了,他为钱而写作的文章却很多,太多了。同样,他的书也是我的心血。对那些人来说,写作,就像是与自己的一场长谈,就像是面对家庭牧师的一场忏悔。(我想起了圣帕特里克的本堂神甫住宅,想起了那个身上有油炸味道的爱尔兰天主教神甫的所有布道。由于小祭坛上的花瓶里插着的宿球类花草,由于宿球类花草和有哈喇味的油,它们的味道和烧焦了的肉油味混在一起,我感到很恶心。我头昏脑张。糟糕的结合,我心想,危险的婚姻。我觉得自己要晕倒了,要倒在一道黑一道白的地面上了)。对于其他人来说也同样,写作,就像在某位弗洛伊德先生或弗洛伊德女士面前睡觉[22]。

不,写作意味着马上做严肃的事情,直接进地狱,持续的火刑,在一千伏的电击中有时非常快乐。

昨天,弗勒吕斯路,斯泰因家。

路易斯说:“写作,就是跟同事拳击,你死我活。”大家都鼓起掌来,哈哈大笑。司各特用眼睛盯着他,既忧伤,又诱人。

“多愚蠢啊!”勒内嘀咕了一声。“美国的新一代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差不多跟洗脚水一样深。”椰子用法语说,他说得很大声,让大家都听得见。“来,泽尔达,我们去真正的男人练拳击的地方。”

司各特看着我跟他们离开,脸上挂着蔑视的笑。然后,他转过身去,眼睛湿湿的,看着那个私底下已经侮辱过他的那个露着胸脯的巨人。但司各特并不认识他,司各特需要的是一个爱他、尊敬他的男人,不管这个男人多么残忍、会怎样背叛他。

我并不奢望他能像爱他父亲那样爱我,但我有时想,他是否有过一天爱我胜过爱路易斯、威尔逊、毕晓普。那种想拥有我的强烈欲望,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谓的爱情?他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看路易斯那样专注、专心地看过我。他张开的眼睛中跳动着火焰。那双眼睛,我只知道它是浅绿色的,非常漂亮,几乎是透明的,眼白里充满了酒精。黑色瞳孔中的那团火,是什么感情突然把它烧起来的?我不断地问自己。永远不会停止。

*

母亲年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她现在老了,发胖了,生我的时候腰出了毛病),但她20岁时候的一张老照片表明她当年很有魅力:凝脂般的皮肤,蓝莹莹的眼珠,弯弯的鼻梁,一个高贵的鼻子,与她的胸衣和长长的英式金发、开拓者令人尊敬的姓氏十分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