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老人对园子嘱咐了秀男的事,于当天傍晚一人从国府津坐上列车回到小石川家中时,已经过了九点。他的突然归来使女佣大吃一惊,十分狼狈。老人没摘帽子就先询问夫人的病情,女佣有些奇怪地说:

“夫人现在正有客,在里屋呢。”

“客人是谁?”

“嗯,他叫笹村。”

“是嘛。”老人以前屡次见过这个人,再说又是他介绍园子来自己家工作的,并不是特别需要客气的来客,于是,老人穿过了长长的、西式住宅的走廊,又沿着日本式住房的宽宽的廊子,想去最里侧的夫人房间。他打开关闭着的拉门,见房内只有美丽的灯光,不禁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在廊上伫立了一阵,这才听到树林间隐隐约约地传出了夫人痴情的笑声。

老人立刻穿上庭院木屐,朝树林深处的凉亭走去,地面上厚厚的青苔和绿草掩去了人的脚步声,夫人看来并没发现有人来,不时发出的放肆的调笑声越来越清晰。此刻,老人已经摇摇晃晃地来到了距凉亭四五米远的池边,听清了夫人很随便的、又绝对不该对一般客人说的话,于是不由得悄悄躲到树叶后边朝对面窥视。天色与昨天不同,薄薄的云彩不时遮蔽明月,一时间四下里一片漆黑,过了一阵,从黑色的云朵一角漏出光来。老人以混浊的视线定睛看去,竟触及到一番意外的景象,他不由得移开了视线,在这一刹那,云彩又挡住月亮,使四周再次变得乌黑,在这黑暗的深处,传来了夫人那返老还童变为二十多岁年轻姑娘似的窃窃私语,这声音清晰地穿过夏季的夜空,忠实地把每个字传入老人的耳中。老人就像触电一般,浑身上下已经衰弱的肌肉颤抖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越过树木仰望着黑黝黝的天空。过了一会儿,当明镜似的月亮再次露脸时,老人羞于目睹这清明月光照亮的一切,再也不抬头,悄然蹑足返回客厅。

夫人缟子一无所知,撑起几乎如痴如醉地躺在男人膝盖上的上身说:“笹村,你准定和园子断绝关系吧?”

他轻轻地点点头,依然握着夫人的手。夫人迄今为止郁积心头的一切担心和忧虑一扫而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宛如温暖的热带风促使世界之春来到似的,兴奋得全身热血沸腾。说起来,早在笹村第一次来访之前,夫人就长时间地怀有一种不满,那就是自己身上充满着与年轻时代完全一样的健康、旺盛的精力,这和现在的年龄并不吻合,又和失去了一切欲望、阴郁的丈夫长义的衰老无法保持平衡,对因此引起的各种不满,夫人最初是选择去剧场、教堂或集会等热闹场合的办法来加以排遣、聊以自慰,不想后来结识了笹村,本来就缺少教育和道德观念的夫人心中,很轻易地浮出了不应有的幻想,一度紊乱了的心使她变得不再是富豪的尊夫人,而是过去当外国人小老婆时候的轻浮的阿缟。一天黄昏,正好也是在这个凉亭里,她突然得到了一时的满足。夫人觉得凭借自己的手腕,不,至少因为自己存在,丈夫才可能拥有如此庞大的财产。这想法虽不流露,心里却总是揣着,因此,她对丈夫毫无愧意。不过,她最害怕的倒是曾经严厉打击她并将她的期望彻底粉碎的报社的耳朵,她曾经几次硬是从心中抹去了漂亮的男演员们的面影,现在,笹村既是文学者,又是宗教家,所以她认定只要自己不说,两人的秘密绝不会败露。笹村却毫无如此思考的闲暇,借着夫人温柔纤手强灌下洋酒的醉意以及曾经在花街柳巷玩弄过数十个女性心灵所学会的手腕,他怎么可能保持纯洁的心灵呢!他丧魂落魄地沉浸在梦幻之中,领到了夫人分给他的那份罪恶。

噫!具有可怕的巨大力量的,其实就是这一股子情欲!人在可能产生的所有欲望中,这被说成是最低贱、最可恶的欲望,在这种道义的法则下,人们一面表示满意服从,同时又总想着突破它,或者为突破它而苦闷。毫无疑问,笹村是个接受了宗教洗礼的文学者,在庄严或令人愉悦的太阳光照射下,他是个真正而纯洁的上帝信徒,然而,当黑暗的夜间来临时,当恶魔展开有力而罪恶的双翼袭来时,当必须伏地祈求上帝拯救时,他会突然先去倾听恶魔的细语,而将祈祷置之脑后。有时候,深夜的大街上传出的三弦琴声和远处上野那边的钟声,在他听来,就像富有妓院区情趣的言情小说所形容的那样,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儿。然而,这个可悲的青年身上裹着的宗教和道德的外衣又严厉地苛责他,使他决不去接近那些低贱的街巷。夜间精神的脆弱和白天功名心的勃兴使他的生活不可思议地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差别,这种差别随着年龄的增长毫无变化地正常发展,恰似即将满溢的洪水就要淹没坚固的道义大堤一样。一个不幸的机会——就在他接受了夫人缟子意外的邀请时,顷刻间大堤可悲地塌毁了。他怀着梦一般的心境回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心中充满了恐惧,甚至觉得自己会就此沉入深深的地狱,他哭着在一片黑暗之中呼唤上帝的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