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如果一个人爱上时间,他是在恋爱了。恋人会永不厌烦地渴望共花之晨,共月之夕,共其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有个叫“时间”的家伙走过
“这是什么菜?”晚餐桌上丈夫点头赞许,“这青菜好,我喜欢吃,以后多买这种菜。”
我听了,啼笑皆非,立即顶回去:
“见鬼哩,这是什么菜?这是青江菜,两个礼拜以前你还说这菜难吃,叫我以后再别买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上次买的老,这次买的嫩,其实都是它,你说爱吃的也是它,你说不爱吃的还是它。”
同样的东西,在不同时段上,差别之大,几乎会让你忘了它们原本是一个啊!
此刻委地的尘泥,曾是昨日枝头喧闹的春意,两者之间,谁才是那花呢?
今朝为蝼蚁食剩的枯骨,曾是昔时舞妒杨柳的软腰,两相参照谁方是那绝世的美人呢?
一把青江菜好吃不好吃,这里头竟然牵动起生命的大怆痛了。
你所爱的,和你所恶的,其实只是同一个对象,只不过,有一个名叫“时间”的家伙曾经走过而已。
正在发生
去菲律宾玩,游到某处,大家在草坪上坐下,有侍者来问,要不要喝椰汁,我说要。只见侍者忽然化身成猴爬上树去,他身手矫健,不到两分钟,他已把现摘的椰子放在我面前,洞已凿好,吸管也已插好,我目瞪口呆。
其实,我当然知道所有的椰子都是摘下来的,但当着我的面摘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以文体作比喻,前者像读一篇“神话传说”,后者却是当着观众一幕幕敷演的舞台剧,前因后果,历历分明。
又有一次,在旧金山,喻丽清带我去码头玩,中午进一家餐厅,点了鱼——然后我就看到白衣侍者跑到庭院里去,在一棵矮树上摘柠檬。过不久,鱼端来,上面果真有四分之一块柠檬。
“这柠檬,就是你刚才在院子里摘的吗?”我问。
“是呀!”
我不胜羡慕,原来他们的调味品就长在院子里的树上。
还有一次,宿在恒春农家。清晨起来,槟榔花香得令人心神恍惚。主人为我们做了“菜脯蛋”配稀饭,极美味,三口就吃完了。主人说再炒一盘,我这才发现他是跑到鹅舍草堆里去摸蛋的,不幸被母鹅发现,母鹅气红了脸,叽嘎大叫,主人落荒而逃。第二盘蛋便在这有声有色的场景配乐中上了菜,我这才了解那蛋何以那么鲜香腴厚。而母鹅訾骂不绝,掀天翻地,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每一枚蛋的来历都如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盗天火,又如《白蛇传》故事中的《盗仙草》,都是一种非分。我因妄得这非分之惠而感念谢恩——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今晨,微雨的窗前,坐忆旧事,心中仍充满愧疚和深谢,对那只鹅。一只蛋,对它而言原是传宗接代存亡续绝的大事业啊!
丈夫很少去菜场,大约一年一两次,有一次要他去补充点小东西,他却该买的不买,反买了一大包鱼丸回来,诘问他,他说:
“他们正在做哪!刚做好的鱼丸哪!我亲眼看见他在做的呀——所以就买了。”
用同样的理由,他在澳洲买了昂贵的羊毛衣,他的说词是:
“他们当我面纺羊毛,打羊毛衣,当然就忍不住买了!”
因为看见,因为整个事件发生在我面前,因为是第一手经验,我们便感动。
但愿我们的城市也充满“正在发生”的律动,例如一棵你看着它长大的市树,一片逐渐成了气候的街头剧场,一股慢慢成形的政治清流,无论什么事,亲自参与了它的发生过程总是动人的。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一
渐渐地,就有了一种执意地想要守住什么的神气,半是凶霸,半是温柔,却不肯退让,不肯商量,要把生活里细细琐琐的东西一一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