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明亮还是黑暗、炎热还是寒冷、下雨还是晴天、干燥还是潮湿,我们一直都在打仗,打仗,打仗!每时每刻,子弹吃掉了一切——叶子、树枝、土地和人,血流得到处都是,像洪水一样漫过丛林。耳朵里总能听到人的叫声,呼喊爸爸,呼喊妈妈,呼喊上帝,呼喊魔鬼,有时是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有时候,我会捂上耳朵,那样就听不到子弹的啸叫和人的呼喊。但有时候,我自己也会忍不住大喊大叫,这时我耳朵里就只剩下自己的声音。还有些时候,我想大声哭,可在我们这里是没有人哭的,因为我们是士兵。如果我哭了,他们会用非常奇怪的眼光看我。
生病是家常便饭,我们一趟一趟地跑茅房,拉稀拉得像尿尿一样。我们经常饿肚子,所以就逮到什么吃什么。蜥蜴,昆虫——它们的味道更美些,此外我们还吃老鼠,总之凡是能在丛林里找到的动物,没有不吃的。有时候,我们甚至连树叶都吃,但吃树叶常会让我闹肚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尽量不吃或少吃树叶。肉也会让我拉肚子,因为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敢点火,只能生吃。谁知道敌人藏在哪里呢?说不定刚一点火就被敌人发现打死了。
所以我经常饿肚子,而且很饿很饿,饿得我每次做梦都能梦见吃鸡。我梦见自己把鸡嘴巴都嚼得嘎吱作响,连鸡毛都吞下了肚。我饿极了,要是木头能让这饥饿的感觉减轻一分,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大吃特吃,可惜木头不仅不顶用,反倒会坏了我的肚子,害我上吐下泻。要是不疼也不会流血,我真想把自己的肉一点一点吃掉。我饿,饿得不想多活一天,可我又不想死。
我们整天要面对没完没了的轰炸、炮击,有时直升机也会飞过来对我们一通扫射。大地好像每时每刻都在震动,树木每时每刻都在摇晃。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烟味儿,扑哧扑哧的声音总是灌进耳朵,让你连一秒钟思考的工夫都没有。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之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公路、村庄、女人或孩子。我的眼里只看得见战争。恶魔得意扬扬地藏在丛林里,因为他总能吃到他想吃的——我们,并见到他想见的——杀戮,所以他快活地笑着:嘎嘎嘎嘎。
我们的卡车全被炸毁了,所以我们现在到哪儿都只能靠两条腿。而我们队伍的规模也明显缩小,因为几乎每天都有人死掉。叫霍普的那个小孩儿被烧死了,因为炸弹击中卡车时他没有来得及跳下来。有个外号叫“匕首”的踩到了地雷,结果身体被炸成了碎片。“说书的”死于疟疾,临死之前,他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牧师”死的时候一手抱着《圣经》,一手抱着自己被炸掉的腿,嘴里喊着:“上帝啊,带我走吧。”结果,他就真被带走了。每天都有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去。他们中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打仗的时候,我偶尔还会想念他们中的某些人。
有时候,司令官也会亲手毙掉几个。他已经以处决叛徒的名义打死了三个人,其中包括司机。司机很可怜,因为没有卡车可开,他就想开小差,结果就被司令官打死了。打死司机之后,司令官像疯了一样大笑不止,边笑边自言自语,谁的话都不听,就连他的新副官兰博的话也不听。看着这一切:轰炸、杀戮、死亡……我心里想,在我们所处的丛林里,恐怕只有蚂蚁才可能存活下来。我多希望自己是只蚂蚁啊。
我们已经从地上转到了地下。我们在红色的土地上挖出深深的堑壕,然后像蛇或老鼠一样住在里面。天气晴朗时还好,不至于到处都是水,我们可以专心打仗。可要是下雨的话,唉,那我们就倒大霉了,因为你会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排水沟里。有时候,积水深得可以淹到我的肚子处,不管往哪里走,我都能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我们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了。我又累又饿,想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