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们在营地休息。我看着太阳渐渐落到大山后面,好像它不愿再见到我们一样。五彩缤纷的流光从天边四溢开来,犹如地狱里冒出的火焰。它吞噬了树顶,使树叶看起来格外明亮。可是眨眼之间,夜晚便降临了。地面从亮黄变成黑色。蒸汽从一些昏暗的地方升腾而起,驱赶着最后一抹余晖。

此刻,我打量着我们的“营房”——用棕榈树的枝干和叶子搭起来的窝棚。作为睡觉的地方,可以说它们既不中看又不中用。但看着营地我心里想,倘若不是因为战争,这里应该也是个风景宜人的所在。那么多棕榈树,笔直的树干高耸入云。大雨过后,它们像刷子一样将天空擦得一尘不染,而且棕榈树是多么慷慨的树啊,为我们奉献了棕榈油,还有棕榈酒。夜晚时,鸟儿和野兽们在入睡之前一定会给彼此唱上几支催眠曲。

但是我们来了,带来了战争。一到这里,我们便开始大肆地砍伐棕榈树,好搭建我们的营房。鸟儿们没有了栖息的树干,只好飞往别处。如今,这里的夜晚寂静得可怕,因为几乎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都被我们吃光了。即便有些漏网之鱼,也早已被我们吓得不敢吱声了。营地后面有一条小溪,在澄净的阳光下会闪闪发亮,而且闻起来清新异常,充满生命的气息。站在溪边,你甚至能看到鱼儿在水中优哉游哉地吐泡泡,青蛙妈妈带着它们的小宝宝在水草间游来游去,它们就像在天堂一样幸福。可是我们来了,我们把垃圾倒进了小溪,并在小溪里洗衣服、洗澡,拉屎、拉尿。如今,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臭气熏天,让人不愿靠近了。

我看着同伴们兴高采烈地从卡车上卸下他们从各个村庄洗劫来的东西,看着太阳一点点坠下天空。余晖下,爬进驾驶舱检查卡车的司机,皮肤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即便夜幕低垂,他们从车里钻出来时,沾了油污的脸仍旧闪闪发亮。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同伴们。久而久之,他们的身体全像幽灵一样消失了。只剩下一双双眼睛眨呀眨的,犹如曾经栖息在这里的萤火虫。他们到小溪边洗澡,嘴里还唱着歌,那歌声倒让我觉得安宁。我惬意地伸开双腿,头枕在双手上。

他们每天夜里都会生火,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七嘴八舌地聊天。加入这支队伍不久之后,我也每每同别人一道坐在火堆旁。靠近火总是温暖而惬意的。我很高兴能回到营地,因为这里还算舒服,至少比置身惨叫连连的战场——不,是屠宰场,因为我们的敌人多半毫无还手之力——要舒服得多。在这里,我可以全身放松,不用担心被敌人打死。然而,坐在这里,听着其他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喘着气,我们看上去都还活着,但实际上却是在等死。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难过。

我不喜欢难过,因为难过到头,人就会变成疯子。疯子是不能去打仗的。一旦不能打仗,结果是要么自生自灭,要么被司令官打死。而如果我死了,战争结束之后,我就没办法去找我的妈妈和妹妹了,所以我不能难过。我想过很多战争之后要做的事,当然,前提是我还活着。

我想,等战争结束了,我可以去上大学。我想当一名工程师,因为我很羡慕修理工对卡车做的事。虽然明知道自己没机会尝试,但我每次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修理工把事情做完。有时候,我也想当医生,用救死扶伤来赎我犯下的罪。或许既当工程师又当医生会更好,因为这两种都是大人物。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村里最富有的人就是医生,虽然他在战争到来之前就已经老死在家里。他身上总是装着很多散钱,遇到有求于他的人就给一点。他既是个大人物,也是个大胖子。这是自然而然的,有钱人总是衣食无忧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