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再多,不如遂心一次

总是有一些人,生于富贵繁华,但永远不能停留在那里。

“一切有情,都无罣碍[1]。”

偶然想起苏曼殊的这句遗言,感慨于此大割舍的境界,又转念一想,他虽如此言说,但到底一生未能参透,他更像一个游子,很真实。

清人黄元吉曾自言:“吾师当年学道,还不是家人父子夫妻羁绊萦回,不能一时斩断。常将日月已逝一想,不由人不著忙,于是割不断的亦且割去,因而一心一德,得成金玉之丹。”

这是学道人的真心话,谁不是一身的牵绊,谁又不是发了狠心才割舍。读古来修行之人言语,最喜性情流露之处,虽情理颠倒反复而不觉烦琐,因是真情,比任何极端皆自然。如兼好法师[2]《徒然草》里的句子,何尝不是无情,但只要一个真字,就是好的。《黄孚先诗序》里,黄梨洲说:“古之人情与物相游而不能相舍,不但忠臣之事其君,孝子之事其亲,思妇劳人,结不可解;即风云月露,草木虫鱼,无一非真言流通……”这段话道出了人心贫瘠之痛处,颇得三昧,以其言视今,亦未尝没有痛心疾首之感。

“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南朝陶弘景)

仔细读这些修行人的诗句,会生出“情执深处有大觉者”的感慨。不是没有泪,只是十几年都没落下。

“十二月望日行抵摩梨山,古寺黄梅,岁云暮矣。翌晨遇智周禅师于灶下,相对无言,但笑耳。师与余同受海云大戒,工近体,俱幽忆怨断之音。寺壁有迦留陀夷尊者画相,是章侯真迹。”无事时翻阅曼殊的集子,最喜此类杂记,多述及旅途琐事,有关于银钱衣食,也有与故友的来往书信,都是本色之语。

“余年十七,住虎山法云寺。小楼三楹,朝云推窗,暮雨卷帘,有泉,有茶,有笋,有芋。师傅居羊城,频遣师馈余糖果、糕饼甚丰。嘱余端居静摄,毋事参方。后辞师东行,五载,师傅圆寂,师兄不审行脚何方,剩余东飘西荡,匆匆八年矣。偶与燕君言之,不觉泪下。”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原来这句诗是真实不虚的。

曼殊一生,是在出家与在家中挣扎的一生,他试图用漂泊这种方式来解答生命的困惑。秣陵,吴门,皖江,武林,东京,印度。漂洋过海,从未停歇。一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江湖气,他交友甚广,从革命党人到和尚,从文人墨客到风尘中人,听起来,扑朔迷离中又平添了萧瑟与浪漫之意。

在渴望漂泊的年纪里,读到曼殊的诗,不是没有心动。“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芒鞋破钵无人问,踏过樱花第几桥”。无端而起的怅然,遥想那东瀛的风物,春来花开满城时,有位游子千里迢迢奔赴而去。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淡忘,忘记生的困惑。少年心性被磨灭,沦陷于俗常之中,强撑着将死之身为稻粮谋。总是有一些人,生于富贵繁华,但永远不能停留在那里。小山、弘一法师,某种意义上都是同类人。有葡萄美酒、芙蓉宝剑,都未称平生意。这是他们的执着,也正是世人难以理解之处。其实,想想自己当初,心中多少也有这样的情怀吧,只是,宝剑还未配上身,出门已是江湖。

没来得及多想,就这样,一脚踏进了红尘。

而如今呢,我们大多数人,已成倦客。月落乌啼的那个清晨,楚江清秋里的渔火,仍有微微的光亮。依稀,却成经年往事。曼殊的可读之处,并非因为他走过多少路,而是他顺遂了自己的心。东京的樱色,印度古寺下的梅花。我似乎能看到,在这些美好之下,他对于现世幸福的渴求与怀疑。这样的路,注定是走得最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