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因愚痴荒废了人生

传奇中的人,大抵是仙凡分别再无相见之期。而我们都是尘世中人,却想凭此抵对永别之憾。

道观法会并不多,平日里也很清静,记忆最深的应是中元会。“故都残暑,不过七月中旬。俗以望日具素馔享先,织竹作盆盎状,贮纸钱,承以一竹焚之。视盆倒所向,以占气候,谓向北则冬寒,向南则冬温,向东西则寒温得中,谓之盂兰盆,盖俚俗老媪辈之言也。”《老学庵笔记》里这个盂兰盆节的说法很有意思,我们一般说是中元节。道教里一年中有三元节:上元节是正月十五,也叫“元宵节”,这一天天官紫薇大帝赐福;中元节在七月十五,又称“鬼节”,这一日地官清虚大帝赦罪;下元节为十月十五,水官洞阴大帝解厄。

中元节主要是为亡灵超度,实则是冥阳两利,既为亡魂做超度,同时也替生者祈福。要提前很久就准备文案,写了几百份文疏和宝箓,此外还有托生符、冥衣、冥财、牌位。有一位老爷爷,为他的生母和养母超度,但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出生和死亡的地点更不知道,只能写某某氏。像这样的例子很多,上几辈的女子,后人几乎都不知道她们的姓名。从前我问过母亲,知不知道外婆的名字,她说,以前女子的名字是不轻易对别人说的,即使是子女问起,也会说,小孩子家的,问这些做什么。晴天的时候,空闲那会儿,在桌上裁废纸,写写画画,大约是写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人生宛有去来今,卧听檐花落秋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窗外树影斑驳,很永恒的感觉。大殿台阶下的金桂,逢了一场雨,一早起来,满地金黄,在树下想起古人写过“有人花底祝长生”的句子。

法会要持续三天,中午都不能休息太久,下午通常要念经拜忏。短暂的午睡后,靠在栏杆上,远处青山寂静,楼下有人还在念经,略带哀伤的调子,循环往复。广成韵给人一种低沉之感,好像一切都压着,尤其做超度时,唱得人肝肠寸断。师父曾说,人若常听经文,自然会觉得人世无可恋,要及早修行。世间好的坏的,都被唱完了。其实左右不过是荣华富贵草上霜,帝王将相今何在,妻儿子女一身债,如此荒唐一生。许多人都知道自己的愚痴,但也只是知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我如鱼饮水。许多人是这样。

做铁罐施食那一朝时,天下起了雨。这一朝是傍晚七点开坛,坛场摆在山门口,要持续两个小时左右。蜡烛和香一路点到焚化冥衣冥财的地方,夜雨中烛火摇曳,有些寒意。想起那年,中秋月圆,穿着单薄僧衣的尼师抬头望月。“云散空净,独露婵娟,皎浩无瑕体自圆。不动历周天,照彻无边,恩泽布大千。”(月光菩萨赞)一直都记得的句子,想起歌里唱的“浮云散,明月照人来”,这是常人对福泽的期待,说来再简单不过。晚间独宿禅房,想旧时的人,离了他的高堂妻儿,这样远远的,在山里对月无眠,披衣徘徊,所以觉得月影可亲。身后是长长的、凉凉的影子,渐渐地连相思也没有了,听那东楼西鼓,声声敲得人心惊,不只破散了春闺梦,后来更负气地试图超脱,也想太上忘情[1]。而我毕竟不是游子,却要做神前的灯,纵然气若游丝。

那天收拾完坛场后,又下了一夜的雨。隔天一早起来,电也没有,古树挡住了屋子大半的光线,室内昏昏暗暗,找了半天才摸到蜡烛。想起有人曾对我说,许多年前,有一夜他睡在河边的小木屋里,那晚上发了大水,醒来时床浮在水面上。我们何尝不是如此,梦里不知此身浮沉,一觉心惊。总觉得“山河”是很有意味的词,我们常暗自告诉自己,过了这山就有另一山,翻山过河都带有“赴劫”的隐喻,也只有一人曾对我说过,世上原本没有所谓的此岸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