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以为的幸福,宁死不要
百年之间,我替不得她病,百年之后,她也代不得我死。于生死,众生无有可替代者。
上次回江阳,家门口两株木芙蓉娇憨可人。正是雨后,极目四望,烟水平远,细雨中尚有木樨的香气,田野边蓼花摇曳,依然故我之态。
彼时家中亲眷相聚,与母亲一起安置新家的被褥,收拾亮堂的厨房,言语间多是隔壁某某姑娘结婚生子,姻缘顺遂与否。屋内是明晃晃的光线,照着崭新的木制家具、壁画、窗帘、书柜,一派吉祥如意的景象。从生以来,命中似乎总是这样安稳的色彩,民间过年过节要写的吉祥话,诸如花开富贵、吉祥如意,于我似乎也都有眷顾,纵然这样妥帖,却只觉如彼天云。
那日雨后初晴,我于窗下读书,听着楼下孩子的嬉笑声,对面学校的铃声,想起经文中唱的“南辰光芒北斗明,犹闻窗下读书声”,想起幼年时的念想,诸如此生要如何如何,从前大概也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候,而今又如同翻山越岭之人看回头路。
母亲温柔地唤我出门吃饭,我如闻梦中语,醒来深怀歉意,而无可报答。
今生我与她结了这段母女缘分,而纵然如此,百年之间,我替不得她病,百年之后,她也代不得我死。于生死,众生无有可替代者。余者,如悲喜,如哀乐,皆如是。苟或一时有人替代,来日自有承负,还于己身,无可逃离。然而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和她说,说出来只会惹她伤心。我曾和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始终是自己走的,你替我担忧这几十年无依无靠,老来孤苦伶仃,但我自己并不觉得可怜,我要可怜的,是这个身心自己都做不了主,在别人以为的幸福中了此一生。但她始终不能理解,这样好的生活,衣食无忧,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这是没有办法和解的问题,即便说了许多年,都没有结果。
近来读《六祖坛经》,读到从前一带而过的段落。六祖圆寂前,集会徒众,言欲离世间。法海等闻,悉皆涕泣,唯有神会,神情不动,无有涕泣。“师云:神会小师,却得善不善等,毁誉不动,哀乐不生,余者不得。数年山中,竟修何道?汝今悲泣,为忧阿谁?若忧吾不知去处,吾自知去处。吾若不知去处,终不预报于汝。汝等悲泣,盖为不知吾去处。”六祖对子弟说,你们在山中学道多年,今日竟然还哭泣,做不到哀乐不入于心。读至此处,想起平生离别,心中亦不免感怀,然当时不舍,于人于己又有何用,不过徒增伤感。古人写过“望峰息心”这样的词,那是他从前未见过令他折腰的高山,所以不知世上还有广阔光景。名将美人,荒冢安在?周秦汉魏,帝业何存?
小寒已过,昨日到师兄处,见他瓶中供了梅花几枝。“白头来往人间遍,依旧僧窗借榻眠。”从梅树下走过,想起那年在山上,也是好冷的天,坐在竹椅上,与青山相对,读到元裕之这句诗,真是谶语。倒是花信从不负人,早一步,迟一些,总是今生能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