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可以信任,不可依赖
坐在一桌的通常都是故人,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以谈,开口就是二十年前如何如何,明明也不是太老的人,却像日子过得快到头了似的。
我家祖屋靠山而建,听母亲说那里以前是个面坊,旧日的人家还供奉着神像,留下破旧的神龛。山上有许多南竹、青冈树,侧面有小池塘,正对面是通往集市的石板路,左右两边可以到不同的镇子。这些年才修起来柏油马路,却也并不宽,没有什么大的车辆行驶,都是乡人自己的面包车和摩托车之类的。屋后面有一座观音堂,我们都叫它“大观音”,这名字起得实在气概,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座多大的寺庙,实际上那只是个很小的村庙,就建在山包上面,里面供奉了观音菩萨和龙女,还有许多小神像,并不太记得名称。
听母亲说,很多年前观音堂里有出家人住过,是个比丘尼,经历过很悲惨的事。大约也因为这个缘故,我母亲总觉得出家是件很恐怖的事,乃是走投无路之人的命运。她并不深信鬼神之说,但弟弟生病时她专门回老家烧香,年年回乡也定要买一背篓的土香去拜神。前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去烧香,那时候庙子已经得到了修缮,院子里打了水泥地,还围了栏杆,功德簿就写在墙上,谁家出了米,谁家出了木头,也有直接捐钱的,金额都不大,但看得出乡人很尽心。如今庙子里并没有常住的出家人,村里有位嬢嬢[1]不定期过去照看着,功德钱[2]里会提一部分补贴给她。我们去的时候却并没有见到她本人,只看见殿堂里的几盏油灯,静静地燃着。
有一年和父亲一起回去,当时伯伯一家已从山上搬下来,新家就建在我家祖屋旁边。我一人独自散步,走到大伯一家之前住的房子,土墙没有坍塌完,隐约还看得出此前的规模,之前用的灶台都推倒了,地上长满杂草,剩下几个大水缸没有搬走,听父亲说那是从前母亲煮饭用过的,已经有二十几年。门前种的几棵柚子树,结很多果子,还是青皮的。往下看去就是爷爷奶奶的坟,坟上荒草疯长,年前挂的纸还剩个木架子在那里。儿时到过大伯家几次,都没有太大的印象,就记得屋里有一张雕花床,床很高,要爬上去,下来的时候脚尖着不了地,还得轻轻跳一下。屋内总是昏昏暗暗,开了灯也不亮堂,反而觉得窗外的树林清澈起来。那张床后来搬去新家,放在一楼,还是伯伯睡着,两边的雕花有些开裂,上的彩漆也落了许多,窗外对着的不再是树林,而是开阔的田野,田外的远山。
去时正是收稻谷的时节,父亲帮着大伯干活,肩膀上有深深的扁担印记。十几年前,每当要收稻谷的时候,大人就会提早几天去村子里请人,通常有一桌子人。人家来帮忙,我们要付工钱,更要好吃好喝招待他们,因为干的是力气活。除了鸡鸭鱼肉,还会格外多添一顿饭,平时吃三餐,收稻谷的时候下午要送一次饭去田里,好像是稀饭搭配咸鸭蛋。我长大后一直不太爱吃鸭肉,总觉得腥气重,但记得那时舅妈做过一次酸豆角炒鸭子,味道特别好,里面放了泡姜、泡辣椒。鸭肉炒得干酥酥的,装在陈旧的土碗里,菜吃完了都舍不得把油水倒掉,留着下次炒菜或者煮面。
中元节快要到了的时候,五伯在准备祭奠要用的香烛、纸钱,他和三伯都是道士出身,也曾唱川剧,现在仍做本行。他把屋檐下的小桌子拾掇出来,又从墙壁的钉子上取了一支挂在上面的小楷笔,拿了一盒墨水,光着膀子写袱子[3]。我也帮了点忙,写着从未见过面的先人的名姓。父亲曾说,若不是时代变迁,他如今可能也会做道士,但这样的事一户人家是做不过三代的,也没有说是什么原因,总之自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