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与施特劳斯〔1〕
古斯塔夫·马勒现年四十六岁(本文写于1905年)。他在德国音乐家当中属于具有传奇色彩的那种,颇像舒伯特,介于小学校长和牧师之间。他长着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长脸,发尖的脑袋上长着一头蓬乱的头发,前额秃顶,鼻子突出,眼睛在眼镜后面不停地眨,一张大嘴,薄薄的嘴唇,双颊内陷,表情疲倦而带讥讽,总体感觉是苦行僧,禁欲主义。他神经质得厉害。他像只猫那样缩在指挥桌前痉挛的侧影漫画像在德国十分流行。
他出生在波希米亚的卡利什特,后去维也纳做了安东·布鲁克纳的学生,然后成为那儿的宫廷歌剧指导。我希望有一天能更详细地研究一下这位艺术家的创作,因为目前他在德国是仅次于理查·施特劳斯的作曲家,而且是德国南部的主要音乐家。
他最重要的作品是一组交响曲。其中《第一交响曲》称为“巨人”,创作于1894年。整部作品的构造恢弘,规模庞大。作为这些结构地基的旋律有点像斧凿粗糙且质地不太好的石块,但因其本身的规模宏大及固执地重复其节奏型而沉甸甸地感人。这种节奏型的重复有点像驱之不散的魔影。如此堆砌音乐造成风格上既粗糙又学者气,和声有时笨拙有时精巧,“块儿头”大得让你不敢轻视。该曲管弦乐配器沉重而喧闹,铜管乐器占统治地位,并粗略地装饰这庞然大物颇为阴沉的色彩,使其点点闪光。该曲的基本观念属新古典主义,并相当海绵质(轻柔且富有弹性)和罗嗦。其和声结构是组合式的:我们听到巴赫、舒伯特和门德尔松的风格同瓦格纳和布鲁克纳的风格对垒和较量。另外,由于马勒特别喜欢两重轮唱的曲式(卡农曲式),所以该曲甚至让人想起弗朗克的某些作品。整个《第一交响曲》像一堆奢华炫耀的古玩。
马勒这些交响曲的主要特点总地来说,是运用了乐队伴奏的大合唱。马勒说:“当我构思一幅宏大的音乐图画时,我总会有被迫使用语言去帮助我实现音乐构想的感觉。”
马勒从这些人声与器乐的结合中获得了惊人的效果,他在这方面还从贝多芬和李斯特那里获得灵感。十九世纪的音乐创作竟然很少运用这种人声与器乐的结合,真是难以置信;因为这种运用可获得诗歌与音乐的双丰收。
在他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中,头三个乐章纯粹是器乐的,第四乐章里出现一个女低音的人声,唱出下面这些悲伤而简单的歌词:
人间灾难深重;
人类痛苦不堪;
我愿身在天国!
灵魂努力想接近上帝,发出激情的呐喊:
“我来自上帝,并将回到上帝那里。”
随后是一段交响曲片断(Der Rufer in der Wüste,德文:荒野里的呼唤),我们从中听到“荒野中一个声音在呼唤”,声音凄厉而痛苦。然后是(基督教)《启示录》般的终曲,合唱团唱起克洛普斯托克致耶稣复活希望的优美颂歌:
“您将从墓中升天,您将再次复活,哦,您的尸骨,在稍事休息之后复活。”
接着宣布摩西律法:
“有生就有死;死者必复生。”
最后,全体乐队,合唱团和风琴加入到这对永恒生命的赞歌中去。
马勒的《第三交响曲》也叫“一个夏日清晨的梦”。其中第一和末乐章是只为乐队而写的;第四乐章包含马勒音乐中最优秀的一些成分,十分出色地把尼采的话谱成了曲:
“哦,人啊!哦,人啊!请留意!请留意!留意漆黑的夜半说了什么!”
第五乐章是一首根据民间传说谱写的欢乐而激动人心的大合唱。
在《G大调第四交响曲》中,只有末乐章是有歌唱的,而且几乎具有幽默的性格,是对天堂之乐的某种孩童般的描写。
马勒拒绝把这些带有合唱的交响曲同标题音乐联系起来,虽然表现上有此之嫌。如果他是指他的音乐有其自身价值、无需要任何标题“助兴”的话,那末毫无疑问他是正确的。然而他的音乐必定总是表现某种特定的情绪或基调,表现某种有意识的心境;而且事实上,不管他喜不喜欢,这种情绪赋予他的音乐一种远超过其音乐本身的意味。他的个性在我看来远比他的艺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