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最后的情人》
——写给读者的话
残雪
对于一般读者来说,也许这是一部有些奇异的小说——无视常规,放荡不羁而又过分空灵。就连作者我,在刚写完这部小说之后,心里也是充满了重重迷雾的。然而有一件事却是肯定的:这部小说在开辟空间方面是比较成功的。写作之际是多么的充实啊!每一天,我从近似虚无的世俗中走进我的工作间,同我已经有些熟悉起来的那些人物,那些另外空间里的景物遭遇。我是那么地爱他们,也爱那些不属于人间的景物。这种爱,完全不同于世俗之爱,当我写他们或读它们时,也不会像青年时代读某些古典小说那样热血沸腾。那种境界,是一种源源不断的冥思,一种受到黑暗处所强大动力推动的、另外的空间里的演出——背景完全不给人以熟悉感,人物的动作则有点像太空舞。
如果不站出来表演,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肉体变成的盔甲有多么的坚固,自由的运动又是多么的不可能。也许可以说,此书企图描写的,是来自深渊的那些痛苦和人为了对抗它们所做出的努力。我记得刚刚完成作品的那些日子里,树叶已经枯黄,我在小道上跑动着,多次好奇似的问自己:“你尽力了吗?”答案在我心中,那里头既有某种缓解、宽慰,又有新的迷惘与焦虑。
人为什么要有另外的空间与时间呢?那是因为他不自由,他的欲望得不到释放,他的精神没有发展的场所。在我努力创造的这个世界里,太阳像大火一样燃烧,人的动作总是出人意料,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在用奇特的表演来逼退死亡,他们都在奔向自己理想中的极地的途中。纯精神的爱因为摒除了外部条件的干扰而分外强烈、集中与执著,这是这部小说给我的启示。
也许在有些读者看来,这种小说就像做实验,是某些人的特殊癖好。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的精神活动就是由接连不断的实验构成的。即,试一试自己这僵硬的肉体还有多大的能动性,是否还有希望成功地摆脱引力,开始空灵的舞蹈。我在我的小说创作中一贯极力排斥表层的事物的入侵,我所追求的境界逼迫我必须保持这种高姿态——你也可以称之为低姿态,因为描写的是原始欲望,动物性的渴求,惟一的区别只在于这种渴求里头隐藏着意识。排除了世俗之后,人的联想找不到水平方向的对应物,创作当然就像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的实验了。在这样的空间里连呼吸都是困难的。我的创作所企图达到的,是突破限制,将封闭的空间变成开放的空间,让人的可能性在那里头变成逼真的“现实”。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从事交合的实验,否则空间就会崩溃。所以又可以说,小说中的每一股情绪都来自于世俗,只不过转了几个弯,早已面目全非了而已。我的工作就是暧昧的交合,对于那些酷爱精神事物,要探讨生命之谜的读者来说,我的小说的陌生感将会吸引他们,因为这种陌生感指向的,正好是他们应该最最熟悉,天天与他们相伴的东西。
有的读者也许要问,在这部小说中,这些游移不定的男男女女为什么总向往同一种难以言传的事情,而不是别的事情;为什么他或她的举动总像梦中人,总显得高度的亢奋。我一时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但是我知道,我所开辟的小说的空间里有一种隐秘的机制,大概所有的人或物都受到那种机制的操纵。因为那种机制,人人都要离开本地往外跑(要么是身体往外跑,要么是思绪往外跑);动物、植物和无机物全都带电;夫妻或情人绝对不能离得太近;死亡的征兆则充满了每一寸空间……也因为那种机制,人和人之间的对话永远是猜谜,有时并不是相互猜谜,而是共同猜一个不解之谜,猜到死。然而,我的人物和事物是多么的积极啊。他们永远在策划、在积攒力量,在探索,绝对没有颓废的时候,宿命论也同他们无缘。他们忙些什么呢?简言之,是在研究自己那水中的倒影,是去沙漠中寻找祖先的足迹,是将梦里的“长征”进行到底。似乎他们只为这种说不出的事情活着,每个人都将这类事看作生死攸关的大事情,因而忧心忡忡,因而生出无穷无尽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