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作为恩宠的一种形态

我回到妻的身边重新共同生活。几年过后的三月十一日,东日本一带发生大地震。我坐在电视机前,目睹从岩手县到宫城县沿海城镇接二连三毁掉的实况。那里是我曾经开着老旧的标致205漫无目标地盘桓之地。那些城镇之一,应该是我碰见那个“白色斯巴鲁男子”的小镇。但我在电视画面上见到的,是被巨型怪物般的海啸浪头席卷而过几近分崩离析的几个小镇的废墟。维系我同曾经路过的那座小镇 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由于我连那座小镇的名称都没记得,因此全然无法确认那里所受震灾是多大程度、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完全无能为力,连续几天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电视画面。无法从电视前离开,很想从中找到同自己的记忆相连的场景,哪怕一个也好。否则,就觉得自己心中某个贵重积蓄有可能被运往某个遥远的陌生地方,直接消失不见。我恨不得马上开车赶去那里,亲眼确认那里还有什么剩下。可那当然无从谈起。干线道路支离破碎体无完肤,村镇孤立无援。电力也好燃气也好自来水也好,所有生活来源都被连根拔除,毁于一旦。而其南边的福岛县(我留下呜呼哀哉的标致那一带),沿海几座核电站陷入堆芯熔化状态,根本靠近不得。

在那些地方东游西转的时候,我决不幸福。孤苦伶仃,肝肠寸断。我在多种意义上已然失却。尽管如此,我依然旅行不止,置身于许多陌生人中间,穿过他们谋生度日的诸般实相。而且,较之我当时所考虑的,那或许具有远为重要的意义。我在途中——很多场合是下意识之间——抛弃了若干事物,拾起了若干事物。通过那些场所之后,我成为较以前多少有所不同的人。

我想到藏在小田原家中阁楼里的《白色斯巴鲁男子》那幅画。那个男子——是现实中的人也罢什么也罢——现在也还在那座小镇上生活吗?还有,和我共度奇妙一夜的瘦削女子仍在那里吗?他们得以幸运地逃过地震与海啸而活下来了吗?那座小镇上的情人旅馆和家庭餐馆到底怎么样了?

每到傍晚五点,我就去保育园接小孩。那是每天的习惯(妻重回建筑事务所工作)。保育园距住处成人步行十分钟左右。我拉着女儿的手,慢慢步行回家。若不下雨,路上就顺便去小公园在长凳上休息,看在那里散步的附近的狗们。女儿要养小型犬,但我住的公寓楼禁养宠物。因此,她只能在公园看狗来勉强满足自己。时不时也可以触摸老实的小狗。

女儿名字叫“室”。柚取的名。预产期临近时在梦中看见了这个名字。她一个人待在宽大的日式房间,房间面对宽大漂亮的庭园。里面有一张古色古香的文几,文几上放有一张白纸,纸上只写有一个“室”字——用黑墨写得又大又鲜明。谁写的不知道,反正字很气派。便是这样一个梦。醒来时她能历历记起,断言那就是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名字。我当然没有异议。不管怎么说,那是她要生的孩子。说不定写那个字的是雨田具彦,我蓦然心想。但只是想想而已。说到底,不过是梦里的事。

出生的孩子是女孩这点让我高兴。由于和妹妹小路共同度过儿童时代的关系,身边有个小女孩总好像能让我心里安然。那对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那个孩子带着毋庸置疑的名字降临这个世界,对于我也可喜可贺。不管怎么说,名字都是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后,室和我一起看电视新闻。我尽量不给她看海啸袭来的场面。因为对于幼小的孩子刺激过于强烈。海啸图像一出现,我就赶紧伸手挡住她的眼睛。

“为什么?”室问。

“你最好别看,还太早。”

“那可是真的?”

“是的,发生在远处的真事。但并不是发生的真事你都非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