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眼下,是无面委托人
经纪人打来电话,是在夏天也差不多迎来尾声的时候。有谁打来电话是久违的事情了。白天虽然酷暑未退,而一旦日落西山,山间的空气就凉了下来。那般让人烦躁的知了叫声也渐渐变得小了,转而展开虫们盛大的合唱。和在城里生活时不同,推移的季节在环绕我的大自然当中不由分说地带走它应带走的部分。
我们首先相互汇报各自的近况。说是汇报,其实可说的事也没有多少。
“对了,作画方面可进展顺利?”
“一点点吧!”我说。当然是说谎。搬来这座房子四个多月了,支好的画布还一片雪白。
“那就好。”他说,“过些天把作品多少给我看看。说不定能有我帮上忙的。”
“谢谢!过些天……”
随后他提起正事。“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有个请求。怎么样?不想再画画肖像画?”
“肖像画不再画了,我应该说过的。”
“嗯,确实听你那么说来着。不过,这回报酬好得离谱。”
“好得离谱?”
“好上天了!”
“好上天怎么个好法?”
他具体举出数字。我险些吹口哨。但当然没吹。“人世上,除了我也应该有很多画肖像画的人……”我以冷静的语声说。
“虽然不是有很多,但手法大体过得去的肖像画专门画家,除了你也有几个。”
“那么,找他们去好了。那个金额,谁都会一口答应下来。”
“对方指名找你 ——由你画是对方的条件,说别人免谈。”
我把听筒从右手换到左手,用右手搔了搔耳后。
经纪人说:“听说那个人在哪里看过你画的几幅肖像画,十分中意。说你画的画具有的生命力,在别处很难求得。”
“可我不明白。且不说别的,一般人看过几幅 我画的肖像画什么的,这事首先不大可能的吧?我又不是年年在画廊办个展。”
“详细情由不知道。”他以不无困窘的声音说,“我只是如实转告客户的话罢了。一开始我就向对方说你已经洗手不画肖像画了,决心似很坚定,求也怕是不行。但对方不死心,于是有具体金额出来。”
我在电话机旁就此提议沉吟片刻。老实说,所提金额让我动心。而且,有人在我画的作品中——尽管是受人之托而半是机械性画的——发现如此价值这点,也在很大程度上激起了我的自尊心。然而我已经自我发誓绝不再画商业性肖像画了,打算以被妻抛弃为转机开始新的人生。单单有像样的银两堆在那里,并不容易颠覆我的决心。
“可是,那位客户,怎么出手那么大方呢?”我问。
“虽说世道不景气,但另一方面,腰缠万贯的人也还是有的。网上炒股赚的啦,或者IT方面的企业家啦,那种人好像不在少数。肖像画定制款,也是可以用经费报销的。”
“用经费报销?”
“在账簿上,肖像画不是美术品,可以处理为业务用品。”
“听得我心里暖暖的。”
靠电脑炒股赚钱的人和IT方面的企业家们——哪怕他们钱再多、再能用经费报销,我也很难认为他们想把自己的肖像画作为业务用品 挂在办公室墙上。他们大多一身洗褪色的牛仔裤、耐克鞋、皱皱巴巴的T恤和“香蕉共和国”夹克——便是以这副打扮工作的年轻人。而且,他们以用纸杯喝星巴克咖啡为自豪。厚重的油画肖像不符合他们的生活方式。当然世上有种种类型的人,不能一概而论。即使要把自己用纸杯喝着星巴克(或其他商家的)咖啡[当然使用公平交易(Fair Trade)(1) 的咖啡豆]场面画下来的人也未必没有。
“只是,有一个条件。”他说,“对方希望以他为模特面对面来画,并为此准备相应的时间。”
“不过我一般不用那种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