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无价
听一位研究古文字的教授讲,“孝”这个字在甲骨文里的写法,是一个少年人牵着一位老人的手慢慢地在走。“孝”字从右上到左下那长长的一撇,便是老人飘扬的胡须……
不知这说法是否为史学家定论,是否无懈可击,但它以一种恒远的温馨,包含着淡淡的苦楚沉淀我心,感到一种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感怀,一种更为年轻的个体对即将逝去的年华无微不至的关顾与挽留。
“孝”是东方文化灿烂的遗产,但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身份很有几分可疑。和它比肩的“忠”的地位,则要光辉、伟大得多。国家、民族、政党、军队……都是需要“忠”的,而在“忠孝不能两全”这句话的阴影下,“孝”好像成了“忠”的对立面,两者冰炭不相容。
和“忠”比起来,“孝”的范围似乎比较窄。前者面对的是众人,后者大约只包含自己的家人。回顾中国的近代史,国家民族奋战的艰难历程,在浸透血与火的车辙里,难得有“孝”的位置。先驱的革命者,从域外窃得种子,带回这块苦难的大地。他们是有知识的年轻人,之所以曾受到良好的教育享有文化,多半和富裕的家境不可分,但他们义无反顾地向父辈的剥削阵营开火了。在黑暗的日子里,他们一定经历了心灵的分裂与决斗,最终决定背叛自己的阶级。于是在漫长的革命生涯中,他们缄口,不再谈“孝”。
参加革命的穷苦人,投了红军,当了八路,上了战场……他们走了,永不回头,但他们的父母留在饥寒交迫之中,饱受欺凌压迫,许多人被敌人残忍地杀害了。革命者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有战斗才有胜利,这是唯一正确的道路。但我相信生者在每年中秋仰望圆圆的明月,低下头都会黯然神伤。尽管有无数的理由,尽管责任完全不在个人,但在潜意识里,他们永不为自己辩解,苛刻地认定自己不孝。于是,他们也拒不谈“孝”。随着新中国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在他们风华正茂的时候,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几乎每一个人都向自己的父母造过反。在青春勃发期关心国家大事的同时,意外地从家里找到了火山的爆发口,以自己的父母为第一目标,那时曾多么兴高采烈,遗下的却是永久的悔恨。待到狂潮退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凄凉地告别父母,远赴边陲,有的是身不由己的流放感,再没了丝毫选择的余地。即使有谁想到“父母在,不远游”,在那样的日子里,几乎也相当于一句反动口号了。
后来他们返城,没有地方住,龟缩在父母的小屋,给已经年迈的父母更添一份烦乱。不要说尽孝了,还要垂垂老矣的父母为自家操心不已。薪水低,需要父母补贴。没有房子住,和父母挤在一起。无人做饭,父母就是当然的炊事员。孩子无人照管,父母就是最好的保姆……多少次悄悄接过父母接济的银钱,理智上惭愧,手心却跃跃欲试地潮湿。太多的贫困,吞噬掉了儿女的自尊心,如果我们注定得接受馈赠,还是接受来自父母的施舍吧。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尚潜伏着一个善良坚定的愿望,爸爸妈妈,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会将你们付给我的爱加倍地偿还,让我们一道期待那一天吧。
现在天下太平,人间和睦,世道安宁,人们大胆地可以言孝了。“孝”里当然有糟粕,有可笑以至可恨的迂腐气息,但其合理的内核值得我们长久咀嚼。
我不喜欢一个苦孩求学的故事。家庭十分困难,父亲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学毕业后还要坚持读研究生,母亲只有去卖血……我以为那是一个自私的学子。求学的路很漫长,一生一世的事业,何必太在意几年蹉跎?况且这时间的分分秒秒都苦涩无比,须用母亲的鲜血灌溉!一个连母亲都无法挚爱的人,还能指望他会爱谁?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的人,怎能成为为人类献身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