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根”祭
“二……二……二小……走……了……”
电话里,从哈尔滨那端,传来二小的哥哥大小口吃的声音。很轻,但清楚,似乎就在我家的楼外给我打电话。
那是春节长假结束不久的一天。夜里我被颈椎病折磨得翻来覆去,天亮后头晕沉沉的。十点多钟,又平躺在硬板床上。电话铃响了几下,我懒得接,它也就不再吵我。不料我将要睡去,又响了……
头还在晕。
我微闭着双眼问:“走了?哪去了?……”
北方民间有句俗话是:“破车子,好揽载。”
指的便是我这一种人。
我常想,自己真的就仿佛一辆破车子,明明载不了世上许多愁,许多忧,些个有愁的人,有忧的人,却偏将他们的愁和他们的忧,一桩桩一件件放在我这辆破车子上,巴望我替他们化之解之。
而我,只不过是个写小说的,哪里能改善“草根族”们的生存难题呢?
但我又清楚,除了我,他们也没谁可求了。
我同时清楚,他们开口求我之前,内心里其实是惴惴不安的。他们也明白我其实并没多大的能力。他们往往是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向我发出最后的求援吁呼。好比溺水之人,向岸上的人们伸最后一次手。而我,乃是岸上的人们中,和他们有种种撕扯不开的故旧关系的一个。倘我不相应地也伸出手去,他们就会放弃挣扎。我伸出我的手,他们便会再扑腾一会儿。我虽多次伸出过自己的手,却没有一次真正握住过他们谁的手,一下子将谁从生存的灭顶之灾拉上岸过。他们的命况出了转机,主要还是靠自己的不甘沉没救了自己。
“别急,让我们一块儿来想想办法!”
“天无绝人之路,我将尽力而为!”
这是我每说的话。
而就意味着我作了承诺。于是便揽了一件难事。于是自己便有了种烦和忧。于是,也便似乎有了责任和义务。
我第一次听到“草根族”这一种说法,是十几年前的事。一位从国外进修电影回来的朋友说的。他对我的一篇小说发生兴趣,改编成了电影剧本,并且决心一试牛耳,亲自执导。那剧本就起了个名是《野草根》。
我问:为什么起这么一个名字?
他说:你小说写的是底层民生形态啊。
我说:那就叫《底层》不好么?
他认为太直白了,没意味。
我说:高尔基曾写过一部话剧剧本,便是以《底层》这一剧名公演的。
他说:国外目前将底层民众叫草根族,你的小说反映的是底层的底层的民生,自然死活于社会关怀半径以外的群体,所以该叫《野草根》,我挺欣赏我起的名字的,你依我吧!
我见他那么坚持,依了他。
但他没拍成,剧本审查时被枪毙了。在我预料之中,在他预料之外。
后来,中国对于底层的底层之民众,有了比较人情味的一种说法,叫“弱势群体”。这说法中包含着关注与体恤的意思。然而依我的眼看来,中国之“弱势群体”,或曰“野草根”族,似乎不是在减少着,而是在增多着。有时,则减与增的现象并存,这一行业在减着,那一行业在增着;此地减,彼地增。而谁一旦被列入增数里,谁的命况也就比底层更低了一层。谁也就由“草根族”而“野草根”了……
二小是“野草根”二十余年了。死前无栖身之所,自然也就没家。还往往没工作。其实只有小学文化的二小,除了摆摊,要在当今职业竞争严酷的社会找到一份能相对干得长久的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的父母去世以后,我将我的哥哥从哈尔滨的一所精神病院接到北京。我不想哥哥在精神病院度过一生,所以在西三旗买了房子,决心给哥哥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家。我在那样打算时,心中便想到了二小。我的哥哥是由我的四弟和二小护送至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