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的往世今生

你这个浪得虚名的爬格子的人,我想我可以称你为“写家”。早年间,也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在胎儿阶段,没形成为一个村子的时候——人们称开店的为“店家”;称摆渡的为“船家”;称卖酒的为“酒家”,皆礼称。现而今的人称你这类人为“作家”,这是我不习惯的。恕罪了。何况“作家”与“作假”谐音,不见得反而是好称呼,也不如“写家”听起来那么明明白白。“作家”者,究竟做什么的呢?你自己就不觉得是不三不四的称呼吗?

梁写家,我认为,你与我这个小村之间的关系,实属一种缘分关系。若非缘分促成,你这个北方人,并且一向写北方的写家,何以会写起我这个西南省份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村子来呢?但我声明,我仅仅将我们的关系视为一种缘分而已,一点儿也不觉得是我的荣幸。作为一个小小的,地处偏域的村子,我并不像人那么喜欢出名。而且清楚,即使我非常渴望出名,你的笔也不能够使我出名。一位人物也罢,一座城市一个村子一处风景之地也罢,其出名,总得有点儿必然性。我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正如一个没什么事迹可宣扬的人。故我很有自知之明,你写不写我,对我都是无所谓的。你写了我,我以后也好不到哪儿去。没谁写我,我以后也糟不到哪儿去。对于我,最最不好的结果,无非就是以后渐渐消失了。我对此早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消失就消失了吧,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更不会觉得沮丧和悲凉。正如我的形成之初,不曾使我觉得欢喜。

我是无心可言的。

我是无情的存在。

我说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乃指我目前的居者们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我每将人心当成我心,也每说成是自己的心。

但人心终究是人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沧桑,人心易变。说法只不过是说法,人心从不曾转化为一个村子的心。故我也从来就没有过心。我比人看世事的变迁看得开,更想得开。我与人的不同在于——每一个人,包括少数后来视死如归的人,都在某一个年龄段产生过怕死的心理。而我作为一个村子,是从不曾怕“死”过的。正如我从不曾庆幸过我的“生”,也就是我的形成。

我目前的居者们,就是你所见到的那些老幼病残之人,他们对于我有朝一日必将消失,不是已很看得开了么?他们已然如此了,我还有什么看不开想不开的呢?我成为他们的村,他们成为我的居者,也只不过是一种缘分而已。

缘分都是有时限的。好比人间的那句老话:“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

那一年那一日,你从远道来。在我的面前,你的言谈使我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我的又一个缘中之人来了。

我视我的每一个居者皆为缘中之人。

你断不会成为我的一个新的居者,这是秃子头上的事——明摆着的。尽管如此,你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同行者们仅仅关心我的居者们的生活情况,而你同时关心我的史,也就是我的往世。

我明白,你关心我的往世,其实也是为了替我的居者们将命运看得更远些。然而毕竟有人同时想要了解我本身的史了,这使我多少获得了一点儿欣慰。

你们那一行人是因为中国农村的“空巢”现象以及“留守儿童”现象而来的对吧?你这一个北方的写家走进了我这个西南某省的小村,是因为我这个小小的偏域之村出息了一个人物是大学教授,还和你一样是民盟的人士,也是省政协的委员。否则,你既不会知道中国有我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子,更不会产生写我的念头。

我想你应该坦率承认这一点。

正因为你也关心我的史,所以我通过我的某些居者们的口,告诉了你那些关于我的,已逐渐被老一辈人淡忘了的往事。由于老一辈人是那么容易淡忘,连现在四五十岁的人也不知道了。而所谓80后、90后,根本就不想了解,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