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不要咱
再次回到虎子的出租屋,我很想再碰到他的姐姐,或者去和她说几句话,我一直被她沉静的温顺所吸引,但虎子和二哥却很不积极。虎子家姊妹四个,在虎子来西安站住脚之后,两三年内,他把他们都弄到了西安,也卖菜,同住在这个村子的这栋楼里。但说也奇怪,这么近,姊妹们的关系却不十分亲密,也没有吵架,即使过年过节,也很少在一起吃饭、聊天。以二哥的观点,其他姊妹不满意虎子太喜欢与人交往,尤其是过往的老乡,牵扯太多,花钱手太大。虎子老婆则意味深长地说:“反正别想在她家吃个饭。”
快言快语的她先说了他们来西安的经历。
“俺们来西安都快二十年了。1992年收罢苞谷来的。女儿红红一个多月,我抱上来了。娃儿(儿子)一岁三个月,留在他外婆外爷家。我卖菜,女儿跟着我,冬天可冷,我弄个小被子一包,抱上去,立在火边烤着,冻哩浑身发抖。
“那两年多可怜,下午去咸阳蹬一车菜,来回得六七十里,七八百斤,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到家。早晨五点多就得到市场。一车能赚二三十块钱。风里来雨里去。当时觉得不错。
“中间三年都没回去,三年都没见娃儿。第四年回去,把庄稼收收,地不种了,给人家,不回去了。好几年,一年都是挣个两三千块钱,就这也行。条件好一点,你虎子哥他们姊妹都来了。前几年生意好,从七点半到十一点半,就不住秤,一天净利润有三百块钱。现在又不行了。弄个新市场,看着可好,市场不行,要钱的地方倒是不少,四块地板砖的地方,一个月九百六十块,卫生费垃圾费又一二百块钱。不干也得掏,就这还得开后门送礼。
“俺们娃儿老埋怨俺们俩,说从小不管他,扔到外婆家。还和他爸吵架,说俺俩对他和红红不一样。我说,房子给你盖盖,老婆给你接接,那还不算稀罕你?那也是形势逼哩,那时候可怜,没办法。要说现在的娃儿们真是可怜,一年到头见不着爹妈。
“后来娃儿为啥不上学?他说,人家上学爹妈跟着,买这买那,我就一个人,我不上了。也是我们常年不在家造成的,贵贱(贵贱:无论如何。)就不上。我说,你上吧,不行我回来算了,你好好上,反正不管咋着能供起你上学。他又说,好大学考不上,不好的大学上着没啥意思,还不如去学个手艺。也是,好多上大学的娃儿也没见有个啥好工作。他不上就算了。农村人就这样,你上了上,不上就算了。不过还是有距离,俺们也有感觉。看起来父母跟孩子不能离,时间长也不行。这也是打工带来的。
“对西安也没啥感觉。反正就挣个钱,好坏跟咱也没啥关系。要是有一天不抓咱了,那说不定好一点。”
我问虎子:“虎子哥,你挣的钱也不少,咋就没想着在西安买房?现在涨了,又买不起了,有没有点后悔?”
虎子耍赖似的嚷道:“谁在背后编排我?哪挣多少钱?你看我这花销多大,迎来送往,攒不住钱。不过,咱根本都没想过在这儿买房,涨多少跟咱也没关系。反正咱也不在这儿住。”
“那就没有想着老了住西安?”
“打死也不住西安!”虎子以异常坚决的口气回答我。
“都在这二十年了,在这儿待的时间和梁庄都差不多了,还不算西安人?”
“那不可能,啥时候都不是西安人。”
“也没一点感情?”
“有啥感情?做梦梦见的都是梁庄。”
“为啥不住这儿?”
“人家不要咱,咱也没有想着在这儿。”
“那多不公平啊,凭啥咱就得回去?”
“啥公平不公平?人家要啥有啥,要啥给啥。城市不吸收你,你就是花钱买个户口也是个空户口,多少人在这儿办的户口都没用,分东西也没有你的。连路都不让你上,成天撵。路都不是你的,那啥能是你的?农村人本来啥也没有,只要能挣钱糊个口就行,没想着啥。对西安没一点感情,清是干够了。一不美(生病)就想回家,咱就没想着在这儿买房子。在这儿再美,就是有保险,也不在这儿。我给你说个实话,要是有吃哩有喝哩,我就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