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董仲舒对曰:“……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
——司马光《资治通鉴·汉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杨克背对着身后喧嚣杂乱的工地,静静地望着盆地中央的天鹅湖。他不敢回头去看那片工地。自从包顺贵杀吃了那只大天鹅,他在夜里梦见从天鹅湖里流出来的都是血水,蓝色的湖面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30多个从内蒙农区来的民工,已经在新草场扎下了根。他们神速地为自己修建了坚固的土房。这些常年在牧区打长工和季节工的民工,上上辈是牧区的牧民,上一辈是半农半牧区蒙汉杂居的半农半牧民,到了他们这一辈,草场大多开成了贫瘠沙质的农田,土地已养活不了他们,于是他们就像候鸟一样飞到草原上来。他们会讲流利的蒙话和汉话,懂得牧业活又是地道的庄稼汉,对草原远比内地纯农区来的汉人熟悉,对如何就地取材,建造农区生活设施具有特殊的本事。陈阵和杨克每次到湖边给羊群饮完水,就顺便到民工点看看聊聊。杨克发现,由于工程太忙,工期太紧,包顺贵已下了死令,必须赶在雨季之前完成临时库房和药浴池的工程,这些民工看来一时还顾不上湖里的天鹅。
杨克和陈阵这些日子经常讨论中国古代汉族政府实行“屯垦戍边”,“移民实边”,以及清朝后期的“放荒招垦”的政策。这些蚕食草原,挤压游牧的政策竟然一直持续到现在。杨克弄不懂,为什么报纸广播一直在批判赫鲁晓夫滥垦草原,制造大面积的沙漠,给草原人民造成无穷的灾难,却不制止自己国内的同样行为?而“军垦战歌”在近几年倒是越唱越凶了。杨克没有去东北、新疆等农垦兵团,而最终选择了草原,因为他是看俄罗斯森林草原小说、电影、油画和舞蹈,听俄罗斯森林草原歌曲长大的。俄罗斯伟大的作家、导演、画家、音乐家和舞蹈家对俄罗斯森林草原的热爱,已经把杨克熏陶成了森林草原“动物”了。他没有想到逃脱了东北新疆的农垦兵团,却还是没有逃脱“农垦”。看来农耕民族垦性难移,不把全国所有的草原垦成沙漠是不会甘心的。
杨克不得不佩服民工的建房本领。他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是块平地,可是第二天,一排土房厚厚的墙体已垒到一人多高了。杨克骑马仔细看了几圈,见民工们用两挂大车,从靠近湖边的碱性草滩,用大方铲切挖草泥砖。切挖出来的草泥砖要比长城城砖大一倍,厚一倍。草滩湿地的碱性胶泥呈灰蓝色,黏度极高,泥砖里又长满密密匝匝的草根,整块草泥砖一旦干透,其硬度强度和韧度远远高于“干打垒”。从草滩里切挖草泥砖,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民工修的墙体要比普通墙体厚得多。杨克用马靴踹了踹泥砖墙,感到像钢骨水泥碉堡一样坚固。
民工们拉几车泥砖就可以砌一层,草砖一律草面冲下,泥根冲上,码齐之后用方铲铲平,再码第二层。三拨人马连轴转,只两天工夫,一排土房的墙体就完工了。等墙体干透,就可以上梁盖顶。新草场坡下那一大片绿色的草滩不见了,变成了一片浑泥水塘,又像是一片尚未插秧的水田,布满乱草烂泥,牛马羊去饮水都得绕行。
新草场突然出现了一排土泥房,杨克感到比眼里揉进泥沙还要扎眼。天然美丽的新牧场如果扎上白色的蒙古包,仍然不减天然牧场的美色。可是出现了一排灰色的土房,就像在天鹅湖舞剧布景上,画了一排猪舍土圈那样丑陋。杨克简直无法容忍,他只好向民工头头老王头央求,能不能给土房刷一层白灰,看上去能跟蒙古包的色儿一个样。老王头赖皮赖脸地笑着说,你掏钱买来白灰,我立马就刷。杨克气得干没辙,草原不产白灰,他花钱也买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