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1904—1932

梁遇春,福建福州人,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1924年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同年开始创作,1928年任教上海暨南大学,1929年返北大英文系任教。译著有《英国小品文选》、《英国诗歌选》,散文集有《春醪集》、《泪与笑》。现有 《梁遇春散文选集》行世。

“春朝”一刻值千金
——懒惰汉的懒惰想头之一

十年来,求师访友,足迹走遍天涯,回想起来给我最大益处的却是“迟起”,因为我现在脑子里所有些聪明的想头,灵活的意思多半是早上懒洋洋地赖在床上想出来的。我真应该写几句话赞美它一番,同时还可以告诉有志的人们一点迟起艺术的门径。谈起艺术,我虽然是门外汉,不过对于迟起这门艺术倒可说是一位行家,因为我既具有明察秋毫的批评能力,又带了甘苦备尝的实践精神。我天天总是在可能范围之内,尽量地滞在床上——那是我们的神庙——看着射在被上的日光,暗笑四围人们无谓的匆忙,回味前夜的痴梦——那是比做梦还有意思的事,——细想迟起的好处,唯我独尊地躺着,东倒西倾的小房立刻变做一座快乐的皇宫。

诗人画家为着要追求自己的幻梦,实现自己的痴愿,宁可牺牲一切物质的快乐,受尽亲朋的垢骂,他们从艺术里能够得到无穷的安慰,那是他们真实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对于他们反变成一个空虚。迟起艺术家也具有同等的精神。区区虽然不是一个迟起大师,但是对于本行艺术的确有无限的热忱——艺术家的狂热。所以让我拿自己做个例子罢。当我是个小孩时候,我的生活由家庭替我安排,毫无艺术的自觉,早上六点就起来了。后来到北方念书去,北方的天气是培养迟起最好的沃土,许多同学又都是程度很高的迟起艺术专家,于是绝好的环境同朋辈的切磋使我领略到迟起的深味,我的忠于艺术的热度也一天一天的增高。暑假年假回家时期,总在全家人吃完了早饭之后,我才敢动起床的念头。老父常常对我说清晨新鲜空气的好处,母亲有时提到重温稀饭的麻烦,慈爱的祖母也屡次向我姑母说“早起三日当一工”(我的姑母老是起得很早的),我虽然万分不愿意失丢大人们的欢心,但是为着忠于艺术的缘故,居然甘心得罪老人家。后来老人家知道我是无可救药的,反动了怜惜的心肠,他们早上九点钟时候走过我的房门前还是用着足尖,人们温情地放纵我们的弱点是最容易刺动我们麻木的良心,但是我总舍不得违弃了心爱的艺术,所以还是懊悔地照样地高卧。在大学里,有几位道貌岸然的教授对于迟到学生总是白眼相待,我不幸得很,老做他们白眼的鹄的,也曾好几次下个决心早起,免得一进教室的门,就受两句冷讽,可是一年一年地过去,我足足受了四年的白眼待遇,里头的苦处是别人想不出来的。有一年寒假住在亲戚家里,他们晚饭的时间是很早的,所以一醒来,腹里就咕隆地响着。我却按下饥肠,故意想出许多有趣事情,使自己忘却了肚饿,有时饿出汗来,还是坚持着非到十时是不起来的。对于艺术我是多么忠实,情愿牺牲。枵腹做诗的爱仑波,真可说是我的同志。后来入世谋生,自然会忽略了艺术的追求,不过我还是尽量地保留一向的热诚,虽然已经是够堕落了。想起我个人因为迟起所受的许多说不出的苦痛,我深深相信迟起是一门艺术,因为只有艺术才会这样带累人,也只有艺术家才肯这样不变初衷地往前牺牲一切。

但是从迟起我也得到不少的安慰,总够补偿我种种的苦痛。迟起给我最大的好处是我没有一天不是很快乐的开头的。我天天起来总是心满意足的,觉得我们住的世界无日不是春天,无处不是乐园。当我神怡气舒地躺着时候,我常常记起勃朗宁的诗:“上帝在上,万物各得其所。”(鱼游水里,鸟栖树枝,我卧床上。)人生是短促的,可是若使我们有过光荣的青春,我们的一生就不能算是虚度,我们的残年很可以傍着火炉,晒着太阳在回忆里过日子。同样地一天的光阴是很短促的,可是若使我们有过光荣的早上(一半时间花在床上的早晨!)我们这一天就不能说是白丢了,我们其余时间可以用在追忆清早的幸福,我们青年时期若使是欢欣的结晶,我们的余生一定不会很凄凉的,青春的快乐是有影子留下的,那影子好似带了魔力,惨淡的老年给它一照,也呈出和蔼慈祥的光辉。我们一天里也是一样的,人们不是常说:一件事情好好地开头,就是已经成功一半了;那么赏心悦意的早展是一天快乐的先导。迟起不单是使我天天快活地开头,还叫我们每夜高兴地结束这个日子;我们夜夜去睡时候,心里就预料到明早迟起的快乐——预料中的快乐是比当时的享受,味还长得多——这样子我们一天的始终都是给生机活泼的快乐空气围住,这个可爱的升平景象却是迟起一手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