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眠
1903—1987
黄药眠,散文家、文艺理论家。原名黄访,广东梅县人。笔名黄恍。建国后曾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兼任中国文联副秘书长等职。主要著作有中篇小说《一个妇人的曰记》、散文集《美丽的黑海》、《面向生活的海洋》等。
深冬之恋
人们常常说,恋爱的时间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地点总是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或是在桥边月下,或是在流水堤边,或是在柳荫深处,或是在海滩石上,或是在月色朦胧的暗夜,或是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总之,一定是在景色迷人的地方。但谁想到在北方的深冬的夜里,室外气温低到零下40℃以下,还有着我们难以想象到的深刻的爱情,它好像是薄冰层上面呵一口热气,使冰冷的寒气润湿或消融。
室外的雪像洁白的梨花乱飘,埋没了路,掩没了沟渠,加厚了屋顶上的厚冰,许多的树呀,石头呀,篱笆呀,都给雪堆砌成一堆一堆的粉装玉琢、冰雪晶莹的立体。这时街上的行人稀少了,冰雪在冷静的空间显出骄傲,有时一阵风吹过来,一群群一簇簇的雪花乱舞,好像在芭蕾舞台上舞星们飘飘地旋转。
也曾有过一个南方的青年,尝过这雪夜的温情。那是在克里姆林宫墙的对面的院子里,距离共产国际的那座房子不远,女主人叫娥尔珈。当这个青年一推门进去的时候,房门里涌出一股微白的雾气,而女主人穿着盛装也正是从这雾中涌出来招待客人。
按照俄国人的习惯,家里有不常来的客人,大家是特别高兴的。她有一对老父母,有一对年轻的哥哥和嫂嫂,于是大家就围坐起来喝茶、谈东说西,也谈到远方的故事,也谈到近日城市里面发生的事情。
她的哥哥很天真,突然发问,他说:“威捷,你们中国人经营洗衣作坊实在经营得漂亮,洗得好!”
威捷说:“我在中国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中国人有这样的特点和本事,倒是他到俄国来,和俄国女人结了婚以后,显出这个本领来了。足见这个成绩,应该归功于俄国的主妇啊!”
娥尔珈哈哈大笑,说,”威捷说得对,说得好。“但他的哥哥不服气,就对他的妹妹说,“我看你就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本亊嘛!”
“时间没到,时间到了,自然就会显出这种本领来!”她说得大家都大笑,连她父母都笑起来了。
桌子上的沙慕瓦(烧茶的小炉子)越烧越旺,壶子里的水沙沙作响,我们每个人一杯红茶又一杯红茶地喝。夜已渐深,暖气也烧得越来越好。一直到八点钟左右,她的父母起身说:“你们多玩玩,我们要休息了!”接着不久,她的哥哥嫂嫂也辞谢离席。墙上的影子越来越少了,由许多人影慢慢变成只有两个人影,而两个人影又渐浙变成一个巨大的人影。两个人亲热而又细声地谈着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越谈越有趣味,一个故事比一个故事令人更感有趣,好像有说不完的余情余味。
沙慕瓦吱吱在响,而室内的老人的鼾声也在作着伴奏。
夜已深,人已少,而室内的温度好像愈高,手和手的接触互相感到有很高的热力。
沙慕瓦及壶里的水是喝不完的,室内的气温不是越来越冷,而是越来越高。
但是,尽管言有尽而意无穷,夜愈深而情愈长,真话是说不完的。但时间究竟有限,十点半威捷就得离开这间温暖的屋子,因为十一点街车就停止了。威捷一想,“我难道能够跑路回家去吗?”于是,只得起身吿辞了。
威捷出来的时候,女主人带有深长的意味向他说:“再见!……”
威捷走下楼来了,回头看看,只有娥尔珈的那个窗子还电灯雪亮,周围的窗子都已闭上眼睛沉睡了。
这是五十年前一个南方的青年的亲身经历,但是五十年后的今天,这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写他的回忆录了。娥尔珈呢?如果还健在,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妪了。她还能想得起青年时代的一个中国朋友么?真是前情如梦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