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

1903-1984

聂绀弩,湖北京山人,著名古典文学研究家、杂文家,学识渊博,多才多艺,著作甚丰,著有短篇集《邂逅》、《两条路》,诗集《元旦》、《山呼》,剧本《小鬼风儿》,散文集《婵娟》、《沉吟》,杂文集《绀弩杂文选》、《关于知识分子》等近二十种;曾于“反右”中被错划,至1979年“宣告无罪”。

怀孟超

孟超,你到哪里去了呢!

四十年前,咱们五人同在桂林编一个小小的杂文刊物:《野草》。其实是刚露头角的秦似挂帅,他每升帐,除了前面还有两名大将之外,轮到你我“起霸”,咱俩做完规定的功架,把手一拱:“俺(假定秦似是诸葛武侯的话)——龙骧将军关兴”,“俺——虎贲将军张苞。”其威风不下于包大人的王朝、马汉。然后大家一齐说:“各位将军请了!丞相升帐,你我两厢伺候!”虽不必真这样做,只在想象里闪过一下,不也很有趣么?何况秦似一“升帐”,好事就来了,他把提包往广东酒家或老正兴的餐桌上一搁,大家坐下来点了菜,一面喝酒,一面听他编这一期《野草》的经过的报告,有问题就讨论,有特殊文章就传观。但最可人意的是老正兴的煎糟鱼和咸菜炒百叶,至今未忘。真不枉起了一回霸。

孟超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穷。他有一个夫人、两个女儿,也许还有别的,但这已经够了。四口之家,不知有什么固定收入,要是没有,他一定是穷的。常听说孟超家里断炊了,也不知谁挽了他一把,这些我都未参与。虽说我比孟超是从地上滚到芦席上,高了一蔑片儿,不,我比他好得多。对孟超来说,我关心他很差。

第二,他瘦。那时似乎没有更瘦的人了,可是精神抖擞,一天这里那里跑,不停,也不知跑什么。“孟超,你的精神真好!”“精神不死,哈哈,精神不死!”

第三,他好说话,无论何时碰见他,他一定是在说话,以压倒别人的气势在说话。东胜神洲,南赡部洲,宇宙之大,苍蝇之微,说得眉飞色舞,口沫四溅。刚一停声,就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他还得到处去跑呵!

第四,不说也知道,他会写文章。他的会写文章和别人似有不同。即,他几乎什么时候都不要写文章,也没有文章可写,得不写时就不写。他的文章都是人要出来的。人们常说文章是逼出来的,他不必逼。老孟,给我们写篇文章吧,三千字。什么题目,哪天几点钟要。一定准时交卷,其他条件八九不离十!这一点他和我不同。我怕出题,怕应考。他不怕,他似乎天天在拍胸:“你们出题目吧,要考尽管考吧!我是来专门应考的!”于是只要手里有管笔,笔下有张纸,屁股下面有张凳子,他的文章就来了!不来怎么办呢,在抗日战争期间,四、五口人要饭吃,在我们这些所谓文化人,不是小事呵!孟超,说句对亡友不敬的话,孟超似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东西,须要坐两三年来研究的,顶多两三个晚上!但是谁不是如此!所谓文化城里的我们这些文化人又谁是真有什么文化的!我看,五个《野草》编辑中,云彬读书最多。但他写的文章最少。我有时写了文章怕给他看,怕已有人说过,怕他心里想,这种陈词滥调,不是瞎胡闹么?可见有学问也有它的短处。孟超会写文章,谁知道呢,谁知几十年之后,全国解放多少年后,大家有饭吃了以后,竟以会写文章而死!

解放后,很久没有见到孟超,也忘记了他在哪里工作。不知哪一年(总是反右之前)忽然在王府井碰着他了,他一定要拉我去喝咖啡。喝时,他说:“应该有个像《野草》那样的刊物。”说得头头是道。我以为他太天真,《野草》的时代过去了,搞得不好,还会讨一场没趣的。我们相约各向有关领导方面去摸底,摸的结果,大家明白,并未出现什么《野草》或家草似的杂文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