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英
1900-1977
阿英,散文家、剧作家、文学理论批评家。原名钱德富,笔名钱杏邨等。安徽芜湖人。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到上海,参与组织太阳社,提倡革命文学。1930年加入左联。出版多种诗集、小说集、文艺批评集。
“灯 市”
——《金瓶梅词话》风俗考之一
灯市的起始,是在汉代,而极盛则在明。北都的灯市,起于初八,到十三而盛,十七终止。在这期间,从早到晚是“市”,从夕到明是“灯”。市的地段,在东华门,东亘二里。在市里,有从各地方来的商旅,有中外古今的珍异,有三代八朝的古董,有各阶层人物的服用物。衢三行,市四列,所谓以九市开场。市里挤满着人,连车子都不能旋转身。市楼,大都是南北相向,到夜晚,每家挤满着看灯的人。其间,特别在门前挂上帘幙的,那里面的人,一定是勋家,戚家,宦家,豪右家的眷属。一到晚,就张灯奏乐。灯的名目与质料,一般的说,烧珠料丝一类的,总是夹画堆墨;纱则用在五色的明角灯,纸及麦秸作的灯上;通草,则做百花,鸟,兽,虫鱼,及走马一类的灯。
乐可以分作三类,“鼓吹”不外是橘律阳,撼东山,海青十番;“杂耍”不外队舞,细舞,筒子斛斗,蹬坛,蹬梯;“弦索”是套数,小曲,数落,打碟子。也放烟火,分为二种,一是架,二是盒,高的达一丈,盒层多至五,名目有“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在这时,“丝竹肉声,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无妍媸。烟罩尘笼,月不得明,露不得下。”主其事的,大概是富商们;百官也放假五天,重要的官员,不许与会。市楼,这十天完全租给人看灯,价钱的高低,看年岁的好坏,高的时候,一天要租至百数港。(倪启祚《灯市篇》则谓万钱一楼半日夜。”)童子棰鼓,从夕到晓,叫做“太平鼓”;二童子引索略地,如白光轮,一童子跳光中,叫“跳白索”;妇女着白绫衫,相率宵行,以消疾病,叫“走百病”,或“走桥”。汪历贤诗,“蹋蹋灯光莫归去,前门钉子玉河桥”,即是指此。至各城门,手暗触钉,意思是可以得到男孩子,叫做“男子祥”。很多的人,戴面具,耍大头和尚,聚观的男女杂沓。寺观壁上,幌着谜灯,谁都可以立在那里猜,叫做“商灯”。巷陌桥道,皆编竹张灯,并扎彩牌楼,各处不断的,是嘈杂声,锣鼓声,花爆声。
都会里如此,乡村里也是一样,用缚秫秸作棚,周围挂上杂灯,地广约二亩,门径曲黯,藏三四里。进去的人,很容易迷惑,弄得走不出来,叫做“黄河九曲灯”。十三这一天,家家以小钱一百零八枚,夜里张灯,偏散在井,灶,门户,砧石一些地方,叫做“散灯”。这些灯,聚起来如萤火,散开来就像星。有钱的人,张灯四晚,穷的一晚,再穷的没有。十五前后,妇女扎草人,纸作面,首帕衫裙俱全,称为姑娘,用两个女孩子扶掖,以马粪祀,打鼓,唱《马粪芗歌》,大家祝祷,卜休咎。乡里的人虽也自张灯,有时也相率的入城,一看都会灯市的繁丽。赵符庚《灯市词》写得很有趣,说是:“乡里女儿十八春,描眉画额点红唇。灯前忽遇城中女,笑指明妆不可人。”
这盛况,就从《金瓶梅词话》里,一样的可看到。在百回的小说中,纪灯市的,就有三次。地点是在西门庆新买的狮子街房子里,“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这一天,“临街楼上,设放围屏棹席,楼檐前挂着湘帘,悬着彩灯”。而楼下灯市中是:“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鳌山耸汉,”而“浮浪子弟”,更是在楼下对着楼上的妇女们,“直指着谈论”。关于这书里有一段很完备的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