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
1873-1929
梁启超,笔名梁任公等,广东新会人,近代著名学者、作家。光绪间中举,曾受学于康有为。1896年主编《时务报》,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曰本,1920年任清华大学研究院导师兼南开大学教授。著述甚丰,后合集为《饮冰室全集》存世。
少年中国说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 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渚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启超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挦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穂,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阿剌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呜呼!面被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欢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于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奠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梁启超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澌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治法律而自守之。有主管,有服从,人人皆主管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我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