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

暮春的一天,我走在树林里。天上飘着云,阳光沾染了阵雨,偶有阴暗的天空是澄澈的蓝——清凉、明亮、微颤的天气。树枝裹满泛绿的五月花朵,一只黑鸫栖息其上唱着花腔,流泻一串偶有瑕疵的听觉珍珠。充满春季魔法的树林中只有我一人,我用手杖挥打长草,不时惊起什么森林小动物,野鼠或兔子之类,迅速窜离。草丛里开放着小小雏菊和一枝枝纺锤形的毛茛,闪闪发亮的茎条接近根部处仍然潮湿,因为昨夜下过雨,洗得整片树林为之清新,多了一层凄切的透明,是多雨地区独有的哀愁特质,仿佛一切都是透过泪眼看见。

空气清冽,带着湿草和新土的香味,此时正值神秘春分的时节变换交替之际,但我一无所知,感觉不到窸窣树林中那迫在眉睫的沉默魔力。

然后我听见有位少女在唱歌,那声音的抛物线比黑鸫鸣声华丽得多,鸟一听就住了嘴,因为他无法与如此醇厚、猩红、婉转的声音匹敌,歌声穿透听者的所有感官,如梦中的箭。她唱着,每字每句都在我心中震荡,似乎充满一种与我所理解的词义无关的意义。

“在叶子下,”她唱道,“生命之叶——”然后歌声戛然中止,只留下目眩神迷的我。我一时分了神,不小心绊到藏在草丛里的某样东西,摔倒在地。尽管地上是柔软湿草,我却重重摔得喘不过气来,忘了那诱人的音乐,咒骂着绊倒我的东西。我在沾泥的植物苍白细根间寻找,摸到的竟是一只螺贝。离海这么远的地方居然有贝壳!我想握住它捡起来好看个仔细,却出乎意料地困难,我的决心随之更加坚定,尽管同时也感到一股畏惧冷颤,因为那贝壳实在太重太重,外壳轮廓又那么透冰沁寒,宛如发出一道冷电,震遍我手臂,传进心窝。我感到极为不安,却又深受这神秘螺贝的吸引。

我心想这螺贝一定来自热带海洋,因为它比我在大西洋岸边见过的任何贝类都大,旋纹也更繁复,形状不知哪里有些奇怪,我一时说不上来。它在草丛中微微发亮,像一枚受困的月光,却又那么无比冰冷、无比沉重,仿佛包含了重力本身过滤提炼的沉重。我变得非常害怕那只螺贝,我想我哭了起来,但仍决心要把它扳出地面,于是绷紧肌肉,咬紧牙关,拼命又拉又推。最后它终于松脱,我也应声朝后跌了个跟头,但这下子可以把这宝贝拿在手里,一时间我感到满意。

我细看螺贝,看出了第一眼感觉到却又说不上来的差异何在:旋纹是反的。螺旋朝反方向转,看来就像螺贝的镜中倒影,因此也不该存在于镜子之外。在这个世界上,它不可能存在于镜子之外。但它就在我手里。

螺贝大小恰如我合捧的双手,冰冷沉重一如死亡。

尽管它重得不可思议,我仍决定把它带出森林,拿到邻近城镇的小博物馆,让他们检查化验一番,告诉我它究竟是什么,又是怎么来到我发现它的地方。于是我抱着它蹒跚前进,但它重得直往下坠,好几次我差点跪倒在地,仿佛这螺贝决心把我扯倒,不是倒在地上,而是拉进地底。这时更令人困惑的是,我又听见那充满魔力的歌声。

“在叶子下——”

但这次歌声中断,变成惊喘,立刻转为命令语句。

“去找!”她促道。“去找他!”

我才朝那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什么都还来不及做,一颗子弹便从我头上呼啸而过,射进一棵榆树,树梢鸟巢里的乌鸦一涌而起,有如飓风盘旋。一头黑色巨犬突然从草木丛中向我奔来,我才刚看见那张血盆大口和伸出的舌头,就被他扑倒在地。我吓得几乎失去知觉,狗在我身上流口水,接下来只知有只手抓住我肩膀,粗鲁地将趴着的我翻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