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惟演的可贵之处

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

教仙骥旁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

——钱惟演《对竹思鹤》

竹和鹤,一个被赋予君子品格,一个被目为高士的托身,是常被古代诗人用来寄情托志的两种事物。关于这两种事物的诗词文章,可谓多如牛毛,然而写得好的并不多。钱惟演的这首《对竹思鹤》,是其中的可足道者。

“瘦玉”便是竹,“仙骥”指鹤。诗人在清凉起风的秋夜,若有所思地伫立在水边,岸边是一片瘦劲的竹林;风吹过,竹子发出萧萧鸣响;如果此刻有鹤傲立于旁,那么此情此景,便是人间难得的第一流境界了。“萧萧”二字点出凉意,首句神似李商隐的“风过回塘万竹悲”。第二句的“宜”字,带出诗人心中的刹那心情。而“仙骥旁边立”便是诗人的假设了,末句的“人间第一流”则既是作者的愿望,也似乎是作者的自许。

陈衍认为:“诗最患浅俗。何谓浅?人人能道语是也;何谓俗?人人所喜语是也。”浅俗的诗,本质上是平庸的。事实上,不管是作诗还是做学问,“平庸”都是一大罪。古人咏竹咏鹤的作品,很多都流于浅俗,有时即使是大诗人也未能免此。且看苏轼的这首《于潜僧绿筠轩》:

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这首作品很有名,后人谈到竹时很喜欢引用它。但是它仍然犯了浅俗的弊病,因为此作的每一句,都是“人人能道语、人人所喜语”,近似打油。平板的说理、浅显的语言,使得此诗容易上口,至于它究竟有多少兴寄、有何高明之处,则不在人们的思考范围之内了。人们津津乐道于苏子此作,殊不知这不是苏子的好诗。钱惟演这首《对竹思鹤》的名气或许不如苏轼此诗,但水平无疑更胜一筹。

在《石遗室诗话》里,陈衍标举诗有“四要三弊”。所谓“四要”,是指诗应该要骨力坚苍、兴趣高妙、才思横溢、句法超逸。所谓“三弊”,是指骨力坚苍者易窘、才思横溢者易滥、句法超逸者易轻与纤,而只有济之以兴趣高妙,才能无此三弊。

把“骨力坚苍”排在首位,足见石遗老人对中国文化洞察之深刻,非一般论者所及。骨力坚苍,就要求作品要有沉重的思致。“君子不重则不威”,“重”是解读中国文化的重要钥匙之一。悲剧情怀为古人所赏,殉道者精神未必人人皆有,但是一旦出现这种人物——如伯夷不食周粟,司马迁忍辱著书—则必为万世宗仰。

在审美上,中国人把“重”字摆在显要位置。古人论诗,往往以激越苍凉为贵,因此“沉郁顿挫”的杜诗,成了后世学诗者必不可绕过的集子。从历史事实看,在众多灿若星河的诗家中,对后世士人影响最大的,非杜甫莫属。

与李商隐齐名的温庭筠,在绮丽秾艳方面,做得丝毫不比李商隐差,然而他也一样有重大的手笔,例如这首《过陈琳墓》: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

词客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

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不过总体说来,温庭筠终究还是词人的底色,因为在他的集子当中,像《过陈琳墓》这样的作品,实在是太少了些。李商隐则不同,在他的诗集中,像《韩碑》《哭刘蕡》这种深具骨力的作品,数量可真不少,我们只需要留意一下他的诗集就能发现。

金人元好问,其诗是骨力坚苍的一个典范,他可谓是金国的老杜。事实上,元好问的诗在技巧上并不算十分高明,观其集子里的七律,面目相似者不少,跌宕变化不足。论技术的细腻,他不如黄庭坚。但诗并不纯粹是技术动作的总和,它更讲求精神的承载。所以元好问在中国诗歌史上的意义,也非常重要,丝毫不逊于江西诗派的“三宗”(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