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与旧是两回事吗?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黄庭坚《寄黄几复》
这是黄庭坚传诵千古的作品,第二联尤其为历代论者叹赏。此诗的一大特点是:有来历。关于这一点,已经有许多人指出,但“有来历”的好处,可能仍然被低估了。
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出自《左传》:“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黄庭坚写此诗时在山东德州,黄几复在广东四会,两人是货真价实的北海和南海的距离。次句“寄雁传书谢不能”,王勃《滕王阁序》有言:“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故老相传,大雁南飞,到衡阳而止,就不再往南了。广东还在衡阳之南,想要寄雁传书,更是不能。
第二联遣词也有着落:
朝阳斋前桃李树,手栽清荫接比邻。
明年此地看花发,愁向东风忆故人。
——戴叔伦《别郑谷》
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晋书·张翰传》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
桃李,即故旧。一杯酒,含有欢愉的意味。江湖,寓意别离。黄庭坚此句是说,十年江湖零落,并未忘记老友。夜雨有兄弟情的寓意。二黄志业相同,遭际也同,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第三联用的是熟典。《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家居徒四壁立。”言贫穷。《左传》:“三折肱知为良医。”此谓黄几复已是数更挫折,但仍未获骋。
末联凄怆至极。读书,杜甫《不见》:“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瘴,点出老友的险恶处境。猿哭,也能从前人的诗中窥得用意:
诗名不易出,名出又何为。
捷到重科早,官终一郡卑。
素风无后嗣,遗迹有生祠。
自罢羊公市,溪猿哭旧时。
——张蠙《哭建州李员外》
至于老杜的名句“殊方日落玄猿哭”,自更不必多说。猿哭,有伤悲怀旧之意。
《寄黄几复》一诗,音节铿然,令人一诵难忘。更为高明的是,即使忽略以上出处,也不妨碍对诗的理解。这是“有来历”运用的化境。
唐人作诗,注重神思,竞发兴来之笔,同时追求字词雅驯,但并不甚讲究字词有来历。除了杜甫这种富有实验精神的诗家,唐代诗家一般避用俗字。相传刘禹锡在重阳节作诗,不敢用“糕”字,因为这是一个俗字。刘禹锡与白居易是中唐名气最大的诗人,白居易赠诗与他,感慨刘的际遇,“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李唐国手尚且如此畏用俗字,其他可想。
到了宋代,则不存在对俗字的规避。宋祁就笑刘禹锡:“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苏轼直言:“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镕化耳。”黄庭坚也标举“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这一主张。
但宋人以俗字入诗,只是点缀,他们的佳作,绝大多数是用词雅驯的。所以对宋人“以俗为雅”的做法,其实大可忽略。
需要重视的,是黄庭坚所说的“以故为新”。
新并不能凭空而生,从旧中生来的新才有生命力。宋人挥笔,词有檃栝,诗有来历——檃栝与有来历相比,更富游戏性。如果说“以故为新”是黄庭坚的纲领,那么他的名言“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则可算是具体可行的方法论了,这首《寄黄几复》是其践行创作宗旨的最佳范例。
有来历,这是宋人明确开示的作诗法门。它并不单纯指用典使事,留心前贤诗文,就知有来历之作,自具变化甚至超出所本的,不胜枚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