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的忧愤之音

敢向清时怨不容。直嗟吾道与君东。

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去方知冀北空。

独鹤不须惊夜旦,群乌未可辨雌雄。

庐山自古不到处,得与幽人子细穷。

——苏轼《和刘道原见寄》

几乎所有的苏诗选本乃至宋诗选本,都不收入此诗,在《宋诗钞》这种收录量相当大的书里,也没有此作的身影。与《和子由渑池怀旧》这些作品相比,此作声名不彰,却是苏子诗集中一流的作品。

刘道原即刘恕,以史学擅名,曾到过翁源(在今广东韶关)做县令。宋英宗让司马光自选英才一起编修《资治通鉴》。司马光说:“馆阁文学之士诚多,至于专精史学,臣得而知者,唯刘恕耳。”于是刘恕被擢升为著作郎,专力与司马光修《资治通鉴》。

清人全祖望在《通鉴分修诸子考》里说:“温公平日服膺道原,其通部义例,多从道原商榷。故分修虽止五代(一说是刘恕分修三国至南北朝部分),而实系全局副手。”据《宋史》记载,刘恕曾与司马光出游,见路旁有石碑,碑主是五代的一名将领,一行人都不知这名将领的更多信息,只有刘恕能当场道出此人的生平来。司马光回家查验,发现果如刘恕所说,遂对这名后辈愈益畏服。

刘恕的父亲刘涣,是欧阳修的同年,因为性情刚直,不被上官所赏,于是在五十岁时退休,到庐山居住。欧阳修曾写下《庐山高》一诗,赞扬刘涣的高节。跟父亲一样,刘恕的性子也非常直。他和王安石是旧交,但不认同王安石的新法,将自己认为新法不合理的地方详细写下,交给王安石,他甚至当面直言王安石之过,让老友很难堪,“变色如铁”。但刘恕并未因此从情退却,甚至还在人多的场合,公开批评王安石新法,导致两人绝交。其时王安石权震天下,刘恕因此遭到新党排挤,在司马光罢官后,他也以亲人老病的原因告归南康军,“乞监酒税以就养”。

苏轼也和刘恕一样,不认同新法,在刘恕出走后,他写下一首诗《送刘道原归觐南康》,诗中将刘恕与汉代直臣汲黯相比,把王安石比为酷吏张汤。诗中有这样四句:“交朋翩翩去略尽,惟吾与子犹彷徨。世人共弃君独厚,岂敢自爱恐子伤。”可见刘、苏二公相知甚深。

《和刘道原见寄》的写作时间,与《送刘道原归觐南康》相近。首句“敢向清时怨不容”震人心神。次句“直嗟吾道与君东”用了这个典故:东汉时期,郑玄向马融问学,学成后返回山东,马融感喟地说:“吾道东矣。”意思是说随着郑玄学成东归,自己的学问思想也向东流布了。首联直书刘、苏二人的窘境。

第二联出句“坐谈足使淮南惧”,沿用《送刘道原归觐南康》的比拟,继续以汲黯之事来说刘恕。汲黯是汉武帝时的名臣,非常耿直,淮南王想谋反,然而心里畏惧汲黯,认为汲黯“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苏轼在这里将王安石比作淮南王,也很巧妙,隐在“淮南”之后的“王”字,切王安石的姓。“归去方知冀北空”,冀北之地产马,“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两句是说,刘道原像汲黯一样耿直,让王安石感到畏惧,而如今随着他的罢官出走,史馆变得没有人才了。

《淮南子·说山训》:“鸡知将旦,鹤知夜半。”鹤夜半而鸣,鸡天亮而叫。“独鹤不须惊夜旦”,将刘恕比作鹤,以新派众臣为鸡,在赞美刘恕的同时,也劝慰他心境无须为处境所动,因为“群乌未可辨雌雄”,今日朝廷进用之人,如群乌不可辨别雌雄,小人君子杂处,而先生是“独鹤”,不可能为这些人重用,因此不必与他们共事。

末联承接第六句的意思,说时局如此,我们还是到庐山寻幽访胜罢。值得注意的是,“庐山自古不到处”的格律为“平平仄仄仄仄仄”,第五、六字应平而仄,拗了,末句第五字未换用平声,属于拗而未救。在前六句格律规整的情况下,第七句突然用了这么一个拗句,更增全诗的傲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