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的堂奥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王安石《明妃曲》(其一)

王安石比朱子幸运,朱子的诗名被其儒名所掩,而王安石的诗却为今人熟知——尽管很多人对王安石诗的认识,止于那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但这句无疑比朱子那句“为有源头活水来”更像诗一些,它至少让现代人知道,王安石除了是一位政治家,还是一位文学家。

事实上,王安石非但有诗名,更是在宋代诗坛有着开天辟地之功,其诗集的整体水准,不仅仅是宋代的翘楚,即便是放在古今诗人的范围内看,也在顶尖之列。今人论宋诗,大多说苏轼、黄庭坚,然而宋代的诗到了王安石手里才真正具备了异于前人的面目。由“宋代的诗”变为“宋诗”,王安石是关键的转捩点。

明人胡应麟的《诗薮》说:

六一(欧阳修)虽洗削西昆,然体尚平正,特不甚当行耳,推毂梅尧臣诗,亦自具眼。至介甫创撰新奇,唐人格调始一大变。苏、黄继起,古法荡然。推原科斗时事,实舒王(王安石)生此厉阶,其为宋一代祸,盖不特青苗法也。

这个论述,勾勒出了诗在北宋的演变痕迹,而尤着眼于王安石,胡应麟可谓眼光独到。不过,胡应麟在诗学上宗唐,并不认同宋诗,他这段话的目的是批评王安石,认为王安石改变前人诗风,其实与青苗法一样,都祸害了宋朝。

青苗法之弊,史家已多言之。然而王安石开出宋诗风格,却是功德无量之事。可以这样说,胡应麟对王安石是虽欲抑之,反而扬之。因为如果宋人按照唐人格调写诗,成就再高,也只是宋人写得一手好唐诗而已,更多的人只是在批量制造假古董——明朝诗人干的就是这件事。

若是宋代的诗里没有宋人,还有何价值可言?在诗方面,宋人的了不起之处,就在于他们既继承了唐人,又开出了新路。

批评宋诗不是古人的诗,这是抨击宋诗者常用的论调。例如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里说:

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

这番论述说得很漂亮,然而也只是漂亮而已,因为里面是空洞无物的。“终非古人之诗”,这不是宋诗的弱点,而恰恰是其价值所在。“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说的不是事实,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苏轼的“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黄庭坚的“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难道不够一唱三叹?王、苏、黄等人的传世诗篇很多,实在看不出哪里逊色于严羽所推举的盛唐诸公。

苏轼《徐州莲花漏铭并叙》说:“以无目而废天下之视。”严羽以及胡应麟都中了此病。

古人谈诗,往往比今人更能扑入深处,但古人有时也喜欢说一些空洞的漂亮话。赵翼《瓯北诗话》赞扬李白:“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在这番话里,一个不羁天才的形象高耸入云。然而李白真是这样的吗?且看他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前四个字全是入声,后四个字全是平声,音节由陡峭忽然变为平顺,抑扬有致,这显然是着意经营而后得的效果。可见天才并非不愿雕琢章句,而是更懂得如何雕琢章句。越翼这种漂亮话,没有多大价值可言,后人如果跟着他起哄,只会浪掷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