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修道院高踞在革尼撒勒湖彼岸沙漠中一座嶙峋的石山上。山上的岩石是灰红色的,修道院也是灰红色的石块建成,同把它镶嵌在内的山岩混成一体。午夜时分,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像一股股洪流。鬣狗、野狼和豺狗号叫着,远处有几只狮子也在回应;它们都被隆隆的雷声激怒了。修道院埋藏在沉沉暗夜里,只有一道道电火打下来时才露出面目;那是西奈的上帝在用鞭子抽挞它。僧侣们在各自的幽室里匐匍在地,祈祷以色列上帝不要再一次使洪水泛滥。上帝不是已经许诺了祖先诺亚了吗?他不是叫一道彩虹从天空伸到地面,作为和好的象征吗?
唯一闪着亮光的屋子是修道院院长的修道间。在分成七个枝杈的一台大蜡烛架下,院长约阿西姆正交搭着双臂、闭着眼,坐在一张绿柏木高凳上听修道士约翰读经。院长是个害着气喘病、瘦得皮包骨的老人,一把白色长须在胸前飘拂着。不久前才入院的年轻修道士约翰站在读经台前给他读先知但以理(1)的事迹。
“‘黑夜有幻景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天风四起,呼啸过海。四只巨兽跃出海面,形状各异。第一只怪兽状如雄狮但生着鹰的羽翼。我正注视间,却见其羽翼自躯干脱落,巨兽据后足而立,与常人无异,并在胸膛内换置了人心。这时第二只怪兽也已现形,貌如熊罴……有人对它大喝道:快站起来去吃肉。我继续观看,又见到第三只怪兽。这只兽既像豹,又因背上有四个翅膀也像一只大鸟。它生着四个头,又授予了统治的权力……’”(2)
年轻的修道士心中感到不安,没有再读下去。他没有再听到老院长的叹气声,也没再听到院长因心绪烦乱用指甲刮挠木座椅的声音。他甚至连他喘气的声音也听不到了。莫非他已经归天了?他已有几天几夜不肯吃东西,因为他生了上帝的气,想早点死掉;他想死——他毫不含混地对同道们表明这一愿望——以使自己的灵魂摆脱肉体的羁绊,抛弃这肉皮囊,升到天堂去见上帝。他要找上帝去评评理,他必须当面同他谈谈。但是他的身体却像铅块一样坠住他,使他不能飘升。所以他决定把它打发走,把它扔在坟墓里,叫真正的约阿西姆上升天国,对上帝诉说自己的冤屈。这是他的职责。难道他不是以色列的长老之一?人民只有嘴,却没有声音。他们不能站在上帝面前诉苦。但是约阿西姆却有这种能力。他是责无旁贷的。
年轻的修道士转过头来看了看。在七道烛光下院长的头像是一块被虫子蛀坏的朽木,烈日暴晒和斋戒禁食弄得他皮肤极其粗糙。骆驼队在大漠中旅行有时会看到一个风吹雨淋多年的头骨,老院士的脑壳和那头骨实在地相差不多。那颗头看到过什么幻象,天堂有多少次在那颗头上开启?地狱又有多次向他显示过五脏六腑?他的心就像雅各的梯子(3),以色列人民所有的忧虑和希望都在上面走上走下。
老院长睁开了眼睛,看见年轻的修道士站在身边,脸色非常苍白。在烛光下,年轻人面颊上的黄色绒毛闪着亮,一双眼睛却充满了遥远的遐思,充满了痛苦。
老修士一张严峻的脸变得柔和了。他喜欢这个体态修美的年轻人;他把这个年轻人从他父亲老西庇太的手里抢来,带到这里,把他献给了上帝。他喜欢他的虔敬和狂热,喜欢他寡言少语的嘴和永不餍足的眼睛,也喜欢他温柔的性格和敏捷的头脑。他想,有一天这个年轻人会同上帝说话的,会做我没能做到的事。我肩头上的两处创伤他会变成翅膀。我活着的时候没能升到天堂,但他是能做到的。
多年以前,这个年轻人曾跟随父母到过这个修道院。那次他们来是为了纪念逾越节(4)。院长同老西庇太是远亲,他很高兴地接待了这几位来客,请他们共桌进餐。约翰那年才十六岁。他低头吃饭的时候,感到院长的眼睛落在自己头顶上,那锐利的目光似乎直穿他的头骨,透过骨缝钻进他的脑子里。他非常害怕,抬起头来。隔着一张餐桌,他的目光同老院长的目光在半空相遇。从这一天起,渔船同革尼撒勒湖构成的天地对他就都太小了。他整天叹气,日渐萎靡。终于有一天早上,老西庇太憋不住了,对他吼道:“你的心不在打鱼上;你老是想上帝。好吧,你走吧,到修道院去吧。我有两个儿子,如果上帝愿意分去一个,就快点分了吧。上帝要做什么我是拦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