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到了下宾菲尔德后,我们摊开四肢,在草地上躺了很久,农民们在自家门前看着我们。一位牧师和他的女儿跑来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们许久,就像是看鱼缸里的鱼一般,然后又走开了。我们有十几个人,威廉和弗雷德还在唱歌,打架的那两个人也在,还有个叫比尔的乞丐。比尔一直在向面包商乞讨,讨来了很多馊面包塞在衣服里,贴着他的光身子。他拿出来同我们分,大家都很高兴。我们中有个女的,这是我头一次看见女流浪者。她年约六十,身材微胖,面容憔悴,穿了条黑色拖尾长裙,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她摆出一副尊贵的模样,要是有人坐到她身旁,她便会嗤之以鼻,往旁边挪开一点。
“您去哪儿,太太?”一个流浪汉大声问道。
那个女人哼了一声,看着远方。
“得了吧,太太。”他说,“高兴点儿嘛,交个朋友,我们不都是在一条船上嘛。”
“谢谢,”那女人挖苦道,“哪天我愿意和一群流浪汉混在一起,我会通知你的。”
我喜欢她说“流浪汉”时的腔调,就像是让你瞬间看清了她的全部面目;一个内心渺小、狭隘的女性,根本没从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学到什么。无疑,她曾是位受人尊敬的寡妇,因为某些离奇的变故而成了流浪者。
收容所六点开门。那天是周六,按照惯例,整个周末我们都会被关在收容所;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有种模糊的感觉,周日会发生某些令人不愉快的事。登记时,我在职业那一栏填了“记者”,这比填“画家”要真实些,因为我有几次靠给报社写文章挣钱,但这样写挺傻的,因为肯定会招来盘问。我们刚在收容所排成一排接受搜查,所长就叫了我的名字。他年约四十,严肃生硬,有副军人派头,看上去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专横,但说起话来像老兵一样粗哑。他严厉问道:
“你们谁叫布兰克?”(我忘了我写的是什么名字了)
“是我,先生。”
“这么说你是个记者?”
“是的,先生。”我说道,声音有些颤抖。他再多问几个问题我就要穿帮了,那可能意味着要坐牢。但所长只是从上至下打量了我一番,说道:
“这么说,你是个有教养的人?”
“我想是的。”
他又看了我很久。“那你可真他妈不走运,先生。”他说,“真他妈不走运。”打那以后,他便对我另眼相待,偏爱中甚至带有一丝尊敬。他没有搜我的身,在浴室里竟还给了我一条干净的毛巾独自使用,那真是闻所未闻的奢侈。在一个老兵的耳里,“有教养的人”一词竟会如此奏效。
七点钟不到,我们就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包,喝光了茶,回房里呆着。我们一人一个小单间,里面有床架和草荐,按理说能睡个好觉。但没有一个收容所是完美的,下宾菲尔德最大的缺点就是寒冷。暖气管道供热不足,我们领到的两条毯子是用薄薄的棉花制成的,没什么用处。这时还只是秋天,却已冷得刺骨。晚上漫长的十二个小时里大家都在翻来覆去,睡着几分钟,继而又打着哆嗦醒来。我们不能抽烟,因为偷带进来的烟都藏在衣服里面,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拿到。整条走廊到处能听见呻吟声,偶尔有人开口大骂一声。我想没有人能睡着超过一两个小时。
早上吃完饭,医生检查过后,所长就把我们领进餐厅,锁上大门。房间里石灰刷墙,石头铺地,摆满了饭桌和长凳,感觉非常沉闷,还有股牢房的气味。装了栅栏的窗户太高,没法向外看,除了一只钟和一张印有济贫院规章的纸外,便没有别的装饰可看了。我们胳臂挨着胳臂坐在长凳上,才早上八点,却已经无聊透顶。没什么可做,也没什么可说的,甚至连动弹的地方也没有。唯一的安慰是能抽烟,抽烟被默许,只要别被当场抓住就行。有个名叫斯考蒂的小个子流浪汉没烟可抽了,他胡子拉碴,带有格拉斯哥[1]和伦敦的混合口音,昨天搜身的时候,他的烟盒从靴子里掉出来被没收了。我给了他够卷一根烟的烟丝,我们偷偷吸着,一听见所长来了,就像学校里的男生一样,赶忙把烟塞进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