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那年秋天,米海尔到地质系任助教。这一次他没搞聚会,而是请了两天假来纪念这一时刻。我们带着儿子一起到特拉维夫,住到利亚姑妈家。平坦、明朗的城市,亮堂堂的彩色汽车,大海风光,略带咸味的微风,人行道旁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木,凡此种种,令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这是为了什么。有那么一种静谧,有那么一种模糊的期待。我们见到了米海尔的三个同学,还到哈比玛剧院观看了几场演出。我们租了一条船,顺着亚康河驶向七峰山。硕大桉树的倒影在水中颤动。这是一个非常静谧的时刻。
也是那年秋天,我又回到撒拉·杰尔丁幼儿园,每天工作五个小时。我们开始偿还婚后欠下的债务。甚至还清了米海尔姑妈们的一部分借款。但是未能开始攒买房的钱,因为在逾越节[27]那天,我擅自作主,到店里买了一只价格昂贵的沙发以及三个相配套的靠背椅。
米海尔从市政府得到规划批准后,我们立即用石头把阳台封住。我们称这间新屋为书房。米海尔把写字台及书架放了进去。我给米海尔买了第一卷《希伯来大百科全书》作为结婚四周年的礼物,米海尔给我买了一台以色列产的收音机。
米海尔一直熬到很晚才睡。新书房和我的房间隔着一扇玻璃门。台灯光透过玻璃门,在我床对面的墙上投下巨大的光影。夜晚,米海尔的身影惊扰着我的梦。他要是拉开抽屉,挪动一本书,戴上眼镜或是点燃烟斗,便有巨大的黑影从我对面的墙上划过。影子悄然无声,不时呈现出各种形状。我使劲儿地闭上眼睛,但影子却执拗不去。我一睁眼,丈夫伏案的一举一动便在整个房间里翻腾。
很遗憾,米海尔是位地质学家,不是建筑学家。要是他在夜晚潜心设计楼群、公路、坚不可摧的城堡,或是让英国驱逐舰“龙”号得以抛锚的海军港口,那该有多好啊。
米海尔的手纤细而坚实。作图非常干净。在薄薄的图纸上勾勒出地质学规划,工作时双唇紧闭。在我眼中,他就像一位大将军,要么就是政界要人,镇定自若地制订着至关重要的决策。米海尔要是位建筑师,我或许还能接受他晚上投在我墙上的影子。夜间最为陌生与恐惧的感觉就是米海尔将去探索地表深处不知名的岩层。好像他在夜晚正亵渎与取笑着一个没有人情味的世界。
我按照结婚之前房东太太塔诺波拉的吩咐,给自己倒了一杯薄荷茶。不然就是打开台灯,读书到深夜一点,等丈夫轻轻躺到我身边,道声晚安,吻我的双唇,然后才扯起被子蒙住他的脑袋。
夜里所读的东西丝毫显示不出我的文学出身:封面光滑的平装英文版毛姆和杜穆里埃的小说,茨威格和罗曼·罗兰的作品。我的趣味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读到翻译蹩脚的安德烈·莫洛亚的小说《没有爱的女人》时,我哭了。像女中学生那样地哭了。我辜负了教授的期望。婚后不久我便把教授的希望抛在了脑后。
站在厨房洗涤槽前可见楼下的庭院。我们的花园没有修整,冬天一片淤泥,夏天满是灰尘与蓟草。到处是碎碗片。约拉姆·凯姆尼扎和小伙伴们用石头砌起的堡垒遗迹犹存。花园一头有个破水龙头,有俄罗斯平原,有纽芬兰,有群岛,我流放此地。有时睁大双眼,我会看到时光。时光像夜间巡逻的警车驶过,红灯急剧闪动,而车轮却缓缓前行。车轮沙沙作响,小心翼翼地行驶。缓缓前行。威胁着,寻觅着。
我要想象一下,无生命物体该有另一种运动节奏,因为它们没有思想。
例如,院子里一棵无花果树的枝头多年来悬挂着一只铜碗。很久前死去的邻居从楼上平台把它扔出窗外,大概自那时起它就挂在了树枝上。我们刚到这里时,厨房外的这只碗即已生锈。四五年的光景,就连冬天凛冽的寒风也未能将其吹落。然而,新年一大早,我站在厨房洗涤槽前,亲眼看见铜碗从树上掉了下来。没有风,也没有猫和鸟在枝头跳跃。强大的魔法刹那间发挥了效用。铁锈渣毕毕剥剥,碗在地上咔嗒作响。我想说的是,多年来我一直极其冷静地观察一个东西,它身上潜藏的某种可能性正在变为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