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从这一次谈话以后,正碰到学校里大考,我和沁珠彼此都忙着预备功课,竟有一个星期没在一处谈话,有时在讲堂的甬道上遇见,也只点点头匆匆地各自走开。一个星期的大考过去了,我把讲义书本稍微理了一理,心里似乎宽松了,便想去找沁珠出去玩玩。我先到她的讲堂去找她,没有遇到。只见文澜坐在那里发呆,我跑过去招呼她,她含笑说:“你是来看沁珠不是?她老早就出去了。唉!‘感情’两个字真够害人的!沁珠这两天差不多天天出去,昨天回来以后,不知为什么,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晚上也不曾吃饭。我问她,她也不肯说。本来想去找你,碰巧你也不在学校里,后来打了熄灯铃,她才上楼去睡……”我听文澜的一段报告,心里也是猜疑,但是我想大约总是她和伍之间的纠葛。等她回来时再问她吧!我辞了文澜独自回到自修室,接到我家乡的来信,说我兄弟很想出来念书,但是家里的古董买卖,近来也不赚钱,经费没有着落。而我呢,也在求学时代,更是没有办法。心里只有烦闷的份,书也看不下去。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站在干枯的海棠树下发怔,忽见沁珠满面愁容地从外面进来。我一见了她不禁冲口喊道:“沁珠,你这几天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找你也找不着!”沁珠点头叫我道:“你来,素文!……”我便走到她面前说:“什么事?”她说:“我们到后面操场上去谈吧!”我们彼此沉默着,经过一道回廊和讲堂的穿堂门,便到了操场。那时候因为学校正在假期中,所以同学们多半都回家,只有少数的人住在学校里,况且又是冬天,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同沁珠就在淡弱的太阳光波下面,慢慢散着步,同时沁珠向我叙述她这几天以内的经过。她说:
“那天我和你谈完话以后,我回去便给伍写了一封回信,大意是说:‘他的痛苦我很愿意帮他解除,我愿意和他做一个很亲近的朋友。’这封信寄出去之后过了两天,他自己又到学校来看我,并且说有要紧的话和我谈,叫我即刻到他公寓里去。那天我正考伦理,下午倒没有功课。我叫他先回去,等我考完就去找他。唉!素文,那时我心里是多么不安呵!我猜想了许多可怕的现象,使我自己几乎不能挣扎,胡乱把伦理考完,就跑到公寓去。我进了伍的屋子,只见他面色惨白,两只眼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有什么严重的消息,就要从他颤抖着的唇边发出来,而他自己也像吃不住似的。我受了这种暗示,心里更加紧张了,连问的勇气也没有了。沉默了许久之后,伍忽然走近我的身旁,扶着我的膝盖跪下去,将灼热的头放在我的手上,一股泪水打湿了我的手背。我发抖地问道:‘啊,怎样?……’我说不下去了。泪液哽住我的咽喉。后来伍抬起他那挂着泪珠而苍白的脸说道:‘沁珠!倘使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以后,你还爱我吗?……或者你将对我含着鄙视的冷笑走开呢?……不过沁珠,我敢对天发誓,在不曾遇见你之前,我不曾爱过任何人,如同现在爱你一样。……我从前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而你是给我灵魂的恩人,我离了你,便立刻要恢复僵尸般的生活。沁珠呵!请你告诉我——你现在爱我,将来还要爱我,以至于永久你都在爱我吧!……’唉!素文,我不能描出我当时所受的刺激怎样深!我的心又恐惧又辛酸,我用我的牙齿啮着那被震吓失去知觉的唇,以至于出了血。我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的心更紧张紊乱了,简单的语言表达不出我的意思,我们互相哭泣着。——为了莫名其妙的悲哀,我们尽量流出我们心泉中的眼泪。这是怎样一个难解的围困呵!直到同院的大学生从外面回来,他们那橐橐的皮鞋声,才把我们救出了重围。并且门外还有听差的声音说:‘伍先生在家吗?有一个姓张来看你?’我就趁这个机会向伍告别回学校来,伍送我到大门口,并约定明天下午两点钟到中央公园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