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在桑德班斯
我坦白承认,其实根本不存在最后那个本领高强的逃亡者促使我们不断向前向前向前。对我所有的读者,我想要直抒胸臆。尽管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无法分清究竟是在追逐别人还是在逃生,但“佛陀”对自己想要干什么是一清二楚的。尽管我完全明白,由于我承认自己犯了罪,暴露出道德的堕落,证明自己贪生怕死,我这是在为将来的评论员或者文字中充满毒液的批评家提供更多的炮弹(对这些人我要说的是,我已经两次受到蛇毒的攻击。这两次都表明,蛇毒素不是我的对手)。我得说明的是,“佛陀”他最后再也无法继续服服帖帖地执行任务,于是拔脚开了小差。悲观、失望、耻辱等等像蛆虫一样咬啮着人的灵魂,在这种心理的影响下,他开小差躲进了盘古以来一片混沌的热带雨林里,拉着三个小青年跟在后面。我希望既在文字又在酱菜当中使之永垂不朽的是那种精神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无法否认需要承担后果,而过量的现实使人产生了气氛不良的渴望,渴望逃避到安全的幻梦之中去……但是丛林也像所有的避难所一样,完全是另一回事——它既低于又同时高于他的期望。
“我很高兴,”我的博多说,“我很高兴你逃掉了。”但我坚持说,那不是我,那是他,是他,是“佛陀”。在被蛇咬之前,“佛陀”一直不是萨里姆。他尽管逃掉了,但仍然与他的过去无关。尽管在他手里,还是一刻不离地紧紧攥着某一只银痰盂。
丛林在他们身后像坟墓一样合拢了,许多钟头过去,大家越来越累,但还是发疯似的划着桨,在海上迷宫一般复杂得难以想象的狭小通道里穿行,头上是像教堂拱顶那样高大的树木。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完全迷路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向“佛陀”问路。“佛陀”指路说:“往那边走。”接着又是:“朝前划。”尽管他们不顾疲劳,尽力划桨,但他们出去的希望就像鬼火似的可望而不可即。最后他们对这个据说从来不会错的追踪者破口大骂,也许看到他那双通常浑浊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愧或者宽慰的光辉。这会儿,在阴森森的绿色森林里面法鲁克低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只是在随口乱说。”“佛陀”还是一言不发,但他们在他的沉默之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场。这会儿阿由巴·巴罗克相信丛林已经像癞蛤蟆吞吃蚊子似的把他们吞了进去,这会儿他深信自己再也看不到太阳了,坦克一样的阿由巴再也支撑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这么一个留着短平头的大个子竟然像娃娃似的咧开嘴巴痛哭,这种很不协调的场面使得法鲁克和沙西德也失去了理智。法鲁克朝“佛陀”扑上去拳打脚踢,几乎把小船弄翻,但“佛陀”对雨点一般落在他胸口、肩膀、胳膊上的拳头泰然处之,最后还是沙西德为了安全起见把法鲁克拉了开来。阿由巴·巴罗克一刻不停地哭了整整三个小时或者三天或者三个礼拜,直到下起了雨使得他再无必要洒眼泪才止住。沙西德·达尔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说:“伙计,瞧你尽哭尽哭,这一来可好了。”这证明他们已经开始在丛林的逻辑之前屈服了,事情这才刚刚开头,因为夜晚降临,这些奇怪的树木变得更加神秘莫测,桑德班斯在雨中变得越来越大了。
起初他们只顾忙着把水从船里舀出去,没有注意到这点。此外水平面也在上升,这很可能使他们莫名其妙。但根据最后这一征象可以肯定丛林的面积越来越大,其力量也越来越强,变得越来越凶险。大片古红树林的巨大树根像高跷一样伸入水中,盘根错节,在暗淡的光线中吸收雨水,变得比大象的鼻子还要粗壮,而红树本身也变得高入天际,沙西德·达尔事后说,树顶小鸟的啼鸣天神肯定可以听到。高大的聂帕榈顶端的树叶伸展开来,就像是拢起了巨大的绿色巴掌,夜间,倾盆大雨之后变得越来越大,整片森林都像苫上了屋顶。接着聂帕榈果子一个个往下掉,这些果子比陆地上的各种椰子都要大,从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处落下,速度越来越快,实在吓人,最后就像炸弹似的在水里爆炸开来。小船里满是雨水,他们只能用绿色的布帽和一只旧奶油罐往外舀水。夜晚降临了,聂帕榈果子从空中向他们砸下来,沙西德·达尔说:“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登岸才行。”他老是想到自己那个石榴梦,他也猛然想这个梦很可能会在这里成为现实,尽管这里有的是另一种果子,并不是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