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佛陀”
显而易见的是(因为否则的话,我在此时应该做出某种难以置信的解释,说明我怎么会继续在这一“尘世的烦恼”中露面),你可以将我归入到一九六五年的战争没有消灭掉的人群之中。痰盂砸在萨里姆脑袋上,他只是受了点儿伤,其他不如他幸运的人被消灭了,但他只是得到了净化。我倒在清真寺的暗影之下,失去了知觉,由于军火补给消耗殆尽,我幸免一死了。
眼泪——在不像克什米尔那样寒冷的地方,眼泪是绝无化成钻石的可能的——从博多隆起的双颊上流了下来。“噢,先生,这场乱糟糟的战争杀死了最好的人留下了其余的!”看起来就像是好些蜗牛刚刚从她红红的眼睛里往下爬,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闪亮的、黏黏的痕迹,博多哀悼着我的被炸弹炸平的家人。我还像平常一样没有流泪,尽管泪水涟涟的博多的哀叹声中包含着无心的侮辱,对此我大度地不加计较。
“还是为活着的人悲哀吧,”我温和地反驳她,“死去的都去了樟树园啦。”为萨里姆悲伤吧!由于他的心脏仍在跳动,他被阻挡在天国的草地以外。他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又一次置身于医院病房那种阴森森、硬邦邦的气息之中。他这里没有从未被男人和精怪染指过的天国美女向他提供人们期望的永恒的慰藉——我幸运地受到了一个肥胖的男护士的照顾,他做事很不情愿,把便盆弄得乒乒乓乓直响。他在给我头上扎绑带时,气冲冲地咕哝着,不管有没有战争,大夫老爷在礼拜天总喜欢去他们在海边的小屋去度假。“你再多昏迷一天就好了。”他嘟嘟囔囔地说,随后又到病房另一边发他的牢骚去了。
为萨里姆悲伤——他父母双亡,得到了净化,失去了家庭生活里日常所有的成百上千种小小的烦恼。单单是这些像针刺似的小烦恼,就可以把历史幻想的大气球扎破,使它落到更容易驾驭的人性的范畴之内。他被连根拔起,随便一扔就过了好些年,从而注定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进入到成年时期,这一时期的各个方面一天比一天来得更加荒唐。
博多的脸颊上又出现了新的“蜗牛痕迹”。我只好用“得啦,得啦”来安慰她,决定借用一下电影片尾的手法来。(当年在市幼童军俱乐部里我是多么喜欢看呀!一看见起伏不平的蓝色天鹅绒幕布上出现“精彩新片预告”几个字就高兴得咂巴嘴!等到银幕上出现“即将上映”几个字时我们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因为在我心中,对具有异国情调的未来的期望能够最有效地消除对现实的失望。)“别哭啦,别哭啦,”我劝说我这位伤心地蹲下身来的听众,“我的故事还没有完呢!还有电刑和热带雨林,还有浸透了流出来的骨髓的土地上堆积如山的脑袋,还有千钧一发幸免于难,以及高声尖叫的光塔!博多,还有很多事情值得一讲。我受到的新磨难,在隐身的篮子中和另一座清真寺的阴影之下,等待里夏姆太太警告和女巫婆婆帝噘嘴!还有当了父亲以及背叛,自然还有那个无法避免的寡妇,她在我上面引流的历史上又加进了下面出空这一最后的耻辱……一句话,还有大量的精彩新片即将上映。随着我父母的去世,上一章结束了,但新的一章也开始了。”
听到我还有这些新奇的故事,我的博多感到一丝安慰,吸起鼻子来。她擦掉了“蜗牛的痕迹”,擦干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那么,在我的“牛粪莲花”气呼出来之前,对一个我们上次见到在病床上躺着的被痰盂击中脑袋的家伙来说,五年过去了。
(博多屏住呼吸,让自己情绪安定下来。趁此机会,我要在这儿塞进一段孟买有声电影常用的特写镜头——一阵风吹来,刮到日历上,只见一页页日历纸飞快地翻过,这表明时光飞逝,转眼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我再添上街头骚乱的长镜头、焚烧公共汽车和英国文化处和美国新闻署所有的英语图书馆的中距离镜头。随着日历飞快地翻动,我们瞥见了阿尤布汗的下台,叶海亚将军就任总统,承诺举行大选……但这会儿博多的嘴唇张了开来,没有时间多谈怒气冲冲地对峙的Z.A.布托先生和谢赫·穆吉布·拉赫曼了。尽管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出她的嘴里呼出气来,巴基斯坦人民党和人民联盟的领袖的梦幻一般的面孔闪烁着渐渐淡出了。矛盾的是,她肺中呼出的大股空气把吹动我的日历的微风压了下去。结果日历停在一九七○年年末的一天,就在那次使国家一分为二的大选之前,就在西巴与东巴之间、巴基斯坦人民党和人民联盟之间、布托和穆吉布之间爆发战争之前……在一九七○年大选之前,在远离公共舞台的地方,三个年轻的士兵来到了穆里群山中一个神秘的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