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与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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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人在铁窗之内,有时会呈现出极为特殊的专注和敏慧——这时连最晦涩的文字也能看得津津有味。这让我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一个清寂的、孤独无援的时刻。
我现在很容易就能沉浸到那个久远的年代、那个早已化入迷茫的故事之中。也许是血缘的力量吧,我一有机会就会执拗地追溯。对我来说,今生以来除了曾经热迷的地质学、无边的山峦和原野,再就是关于莱夷古国的探究……这在梅子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我竟可以一连几个小时沉浸其间而不知倦怠。如今,这些陈旧的、大大小小的纸片在手里翻动得何等熟练。特别是那本使人长久沉默的秘籍,在这间昏暗的小屋中成为最大的慰藉。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不可破译的密码长期以来是怎样吸引了我、缠绕了我。我担心永远也不能走入历史的帷幕背后——那里,正有一些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们或者穿过遥遥时空与我对话,或者是一直缄口不言。
我手里的很多纸片是直接抄印下来的青铜器铭文,再加上这本秘籍,在以前的多次研读中,很多字都注上了古音。这其中相当一部分我根本无法搞得明白,而且已经滋生出某种绝望感。也正因为如此,我几次准备求助于梁先生,渴望得到他的指点——可就像跟自己较劲和赌气一样,我总是在最后的关头压抑了这个念头。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忍受这种青灯黄卷的煎熬,能否独自走穿这个漫无尽头的隧道。我知道,关于莱夷族的那些奥秘或许需要耗上一生,这丝毫不必存有什么侥幸心理,除了忍受和煎磨,没有任何捷径可寻……从白天到夜晚,我一直看下来,直看得头昏脑涨两眼发花。古代氏族的故事因为笼罩了时间的尘烟而变得倍加晦涩,而莱夷族又格外纠缠。出于对梅子的关心和好奇,在十分疲累的时候,我总要翻动一会儿有关鱼族的资料——我曾经认定梅子属于鱼族。
就像莱夷族一样,鱼族变化的踪迹已经非常模糊了,从象形文字演变的过程中,很难找到它的线索,于是在文字记载的历史中已被磨灭,可以说无迹可寻。这一氏族在远古时代的纷纭演化,几乎难以得到一种更为确实可信的考证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古文字,这会儿看上去质朴而又纯洁,它们个个都像憨态可掬的娃娃,笑嘻嘻地向你走来;可是他们的笑容后面究竟掩藏了什么,你却不得而知。鱼族是一个历史淹远的极为古老的氏族,经过氏族兼并、一次次战争,还有长期的同化,使他们在传说和古史中残存的姿影更为辽远模糊。要说明它们变化的真情恐怕还要等待,等待土地的声音——那是一种无声之声。在这个孤独的时刻,我甚至觉得梅子也像她所从属的鱼族一样,多少变得有些晦涩了。
我的目光再次转到莱夷族上,这会儿发现那个争论不休的“纪”与“杞”的微妙区别;精美绝伦的、极其独特的“器”,可以看成纪人之器,而器的“”和孤竹纪人的“纪”应该是一个字。那些孤竹和纪的后代从贝加尔湖畔跋涉到海角时,念念不忘的还是携带一个表明他们渊源和历史的“器”。我最难忘与一位搞古航海史的朋友一块儿到东莱故城去的情景:那一次我们亲眼见到了高大的夯土城墙——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闪亮的甲胄,嗖嗖鸣叫的弓箭,奔跑的骏马,还有那些养蚕植桑的男女——他们身上叮当作响的衣饰……我渐渐确认:杞人忧天的“杞”与孤竹纪族的“纪”完全是两回事;不久,我又读到了一位作古的史学家的考证,他也坚持说,它们不是一个字。
奇怪的是,在这个令人沮丧的、极为艰难的时刻里,在铁窗之内暗淡的光线下,那些铭文拓片、那本秘籍,突然在我眼前变得簇新、变得那么容易接近。它们就像是由我亲手刻在青铜器上似的……我不停地抚摸它们,感受它们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