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私立鸿模学校与无锡县立第四高等小学

 

自一九一三年起,至一九一九年止,乃余十九至二十五岁,前后共六年半,余往来于荡口梅村两处。兹顺其先后为序,并篇述之。

 

果育学校校主华子才老先生卒后,由其长孙士巽绎之继任校主。与余在果育小学及常州府中学堂两度同学,年长余约四岁。果育用子才先生名。改名鸿模。

 

一九一三年,余不再去三兼,即转入鸿模任教。三兼学校高初两级仅分两班。余原则上任高级班,除理化课由仲立任之,图画手工课由仲立幼弟任之,其余国文、史地、英文、数学、体操、音乐等,皆由余一人任之。并兼部分初级班课,每周任课三十六小时,月薪国币十四元。仲立三兄弟则合任三十六小时。及来鸿模,规模较备,高初八年各分班。余仅任高三国文及史地课,每周二十四小时。较三兼减三之一,而月薪则增至二十元。

 

时果育旧师长惟理化教师顾君在,乃子才老先生之婿,为绎之姑丈,任校长职,余皆新任。有华澄波,乃常州府中学堂师范班同学,年近四十,任高级四年班国文课。以其班上每周作文课卷命余代改。课卷仅五六本,余必择其中一本详加改动,澄波即以此教班上诸生,为该题之模范作。

 

时余虽在小学任教,心中常有未能进入大学读书之憾。见报载北京大学招生广告,投考者须先读章学诚《文史通义》,余亦求其书读之,至形于梦寐间。一夕,梦登一小楼,所藏皆章氏书,有世所未见者。后二十余年,余在北京大学任教时,果得见章氏书之为世未见者。亦异事也。

 

余又读夏曾佑《中国历史教科书》,因其为北京大学教本,故读之甚勤。余对此书得益亦甚大。如三皇五帝,夏氏备列经学上今古文传说各别。余之知经学之有今古文之别,始此。一时学校同事闻余言三皇五帝有相传异名之说,闻所未闻,皆惊叹余之渊博。实不知余之本夏氏书也。又余读夏书第一册,书末详钞《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等,不加减一字,而篇幅几占全书三分之一以上。当时虽不明夏氏用意,然余此后读史籍,知诸表之重要,则始此。及十年后,余为先秦诸子系年,更改《史记》六国年表,亦不可谓最先影响不受自夏氏。

 

又夏氏书皆仅标几要点,多钞录史籍原文。无考据方式,而实不背考据精神。亦为余所欣赏。惟其书仅至南北朝而止,隋唐以下即付阙如。斯为一憾事。此后余至北平教人治史,每常举夏氏书为言。抗战时,重庆国立编译馆拟重印夏氏书为部颁教科书,嘱余审正,时余在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又细读夏氏书。列举其书中谬误,皆小节,如年岁地名等,显系夏氏钞录时疏失,凡一百七十余条。编译馆见余校正繁多,遂终止前议,此书不予重印。其实余素重此书,不意此书乃竟因余之细为校订而失其再为广播流传之机会,此亦人事因缘之甚难言者。

 

 

一九一四年暑,无锡县创办六所高等小学,梅村镇得一所,为县立第四高等小学,校舍借用市区之泰伯庙。华澄波被聘为校长,邀余兄弟同往。

 

余在县四每周任课十八小时,又较鸿模任课减四之一。但鸿模坚不放行,乃仍兼鸿模课,每周一次往返。一年后,始专在县四高小任教。又四年,再回鸿模专任一年。

 

余两校兼课时,似已改为秋季始业。余每周乘船往返梅村荡口两镇,于星期四下午课后四时自梅村上船,历两小时近晚到荡口。翌日下午四时返。沿途湖泊连绵,秋水长天,一望无际。犹忆第一次上船,余坐船头上,读《史记·李斯列传》。上下千古,恍如目前。余之读书,又获深入新境,当自读此篇始。

 

县立第四高小第一年只办一年级一班。学生皆住校,余与学生同寝室。卧床在寝室门口,侧临窗。一夕,深夜,月光照床而醒。一足触帐外墙壁,忽念臂与壁皆形声字。辟属声,但臂在身旁,壁在室旁,凡辟声似皆有旁义。如避,乃走避一旁。璧,乃玉悬身旁。嬖,乃女侍在旁。譬,乃以旁言喻正义。癖,乃旁疾非正病。躄,乃两足不正常,分开两旁,盘散而行。劈,乃刀劈物分两旁。如是凡辟声皆有义,此即宋人所谓右文也。是夜在床兴奋不寐,连思得形声字十数例。翌晨上第一堂国文课,不讲课文,乃讲昨夜枕上所得。适县中派督学来校视察,进入讲堂后,竟伫立不走,听完余一堂课始去。余此讲未涉课文,离题漫述,而督学不以为忤。归后竟详细作一笔记报导,登载在县署所发布之月刊上。惜此督学已忘其名,亦在规格外赏识余之一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