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己度人

《孟子》里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恻隐,是对他人的不幸表示同情。何以见得谁都有同情别人的能力呢?孟子没说。他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我这里改一下,改作“测隐之心”,“测”是揣度、推测,“隐”是心思、他人的处境。“测隐之心”是一种理解他人的能力。是否人皆有之呢?无法证明,但我们宁信其有,否则人就无法相互沟通了。了解他人,我们往往还得通过自己,所谓“以己度人”,说的就是这个。度人而要“度”得准,不是件容易事。好人往往“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有的时候则又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结果往往是吃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后知道“度”错了,结果往往是惭愧。要想“度”准,取决于多大程度上能够“设身处地”。

人能不能真的做到为他人设身处地?这又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反正比较难,极端的说法是绝对不可能。法国存在主义大师萨特就是这么认定的。前一阵“南艺”学生排演他的《死无葬身之地》,我去看了,虽说戏的结尾导演弄了个英雄主义的造型,跟狼牙山五壮士似的,减了几分“存在”的阴冷,观众还是体味得到,萨特真正想道出的,就是这个——人与人的无法沟通。这戏写的是“二战”时几个法国抵抗战士被俘后的经历。狱中故事,跑不了的主题是行刑、逼供,招还是不招。守住了秘密,是英雄,守不住,是叛徒。就那么简单。几个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谁都没有道出真情,所以还是英雄,南艺的戏最后让抵抗战士一概高大起来,理据恐怕就在于此。但是萨特不关心这个,他把事情弄得无比复杂。关键是,被俘者在面对严刑拷打的同时,还在面对另一考验:他们能不能相信同伴不说出去。我们发现每一个人对他人的信任此时都变得极其脆弱,他们也不相信别人能够理解自己,尤其是在受刑以后——没有受过那样折磨的人怎能忖度自己内心发生的一切!最能证明人心之难通的也许是吕茜对队长的不信任。这位女战士与队长原是一对恋人,队长原本逃脱了,虽被作为嫌疑人抓回,却未暴露真实身份,也就没有受刑。恋人重逢,何其兴奋、激动,即使是在牢房里。谁想短短时间过去,吕茜受刑、被奸污后回到牢房,一切都变了。任队长怎样安慰、表白,她也无法接受,他所说的一切都成为他无法感同身受的明证。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也相似,他们要守住的最大秘密就是他的身份,现在对于他们,他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简直无法进入他们的世界。队长最后被开释了,其他人则都被处决。倘若队长与他们尚且不能沟通,世人又岂能理解他们承受的苦难?我们常说死者活在谁谁的心中,假如根本无法理解,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哲学家就是哲学家,萨特把他的戏弄得极其哲学化。哲学就是要抛开一切细节让根本性的问题原形毕露,萨特因此想出了极端戏剧化的情境来呈现他的问题。谢天谢地,我们没有被抛掷到这样的情境中。所以我还相信以己度人的可能——我也不愿意去面对什么“从绝对的意义上说”,“绝对”是哲学的概念,我们并不活在哲学中——或者套西哲的话,即使以己度人真的不可能,也要相信那是可能的,否则就应了萨特的名言—“他人即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