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owd与mob

我的英语原本就是“硬读”(“硬着头皮读”之谓)的水平,多时不碰,再读英文书,自然更觉吃力。之所以还要自讨苦吃,实因何伟(Peter Hessler)《江城》(River Town)一书的中译本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甲骨文》更是无望),我却又急欲一睹为快。

何伟曾在中国生活多年,其不同于大多数外国人的经历以及对此间人与事的旺盛好奇心,已然令他深入到中国生活的皱褶之中。写作“中国三部曲”的第一部《江城》时,他已有过两年在涪陵当“外教”的经历,一段愉快与不快交织的经历。有意思的是,书中写到他父亲来“探班”,他从父亲对中国生活的不适反应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他在某种程度上被中国生活同化了。

这样的同化让很多中国人乐于奉送他“中国通”的冠冕,但他显然只是在极有限的意义上被同化。何伟不是“汉学家”,不是“友好使者”能够框定的人物,也不属职业化的“中国问题观察家”。我们不知道他是否以“中国通”自期、自许,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屑于成为公认的“中国通”加拿大人大山那样的人。大山是当今中国人最熟悉的外国面孔之一,他的汉语比何伟溜得多,他以他的绝活赢得中国人的喝彩,也以此来参与对当代中国的礼赞。何伟对中国固然有“赞”,相比起来却显然更偏于“弹”。他对大山的不以为然、颇有微词也就顺理成章。事实上“微词”用在这里不大准确:这个词含有隐曲的挑剔、指责之意,有太多的中国气息,而何伟对在中国大山式的如鱼得水的观点毋宁是直言不讳的,就像他对中国人与中国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处总是直率地指出一样。

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在《江城》中写到的困惑:走在涪陵稠人广众之间,他偶尔会陷入恍惚之中,crowd与mob之间的界限仿佛忽然变得难以厘定。crowd,人群?mob,暴民,暴徒?——我因此去查字典,发现过去的印象大致不错,只是原本模模糊糊,这一查更澄清了mob一词明显的贬义。有一词典就mob给出的同义词里居然有crowd,让人莫名其妙,《牛津英汉双解词典》mob词条倒是用到了crowd:large disorderly crowd, esp.one that has gathered to attac k or cause misc hief(无秩序的民众,尤指暴民)。crowd(“民众”、“人群”)为中性词,怎可与mob相提并论?

外国人来中国,第一印象十有八九便是人多,因到处能看到拥挤的人群,意识中crowd频频出现,不足为奇。问题是,何伟从哪里看出crowd具有发展成为mob的潜质?二者之间显然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嘛。我读的是网上下的电子书,待看完了想到回过头去复案,因读英文的吃力,一时已是找不到两个词捉对出现的语境和相关的议论。依稀记得是和当地人对外国人的态度有关,因此就推论,在西方人关于中国的谈论中,义和团也许可以称得上一段挥之不去的原型记忆,不定什么时候就冒出来。是吗?也不全是。书中首次提到mob是作者初到涪陵的时候,一年多以后,他在面对他的学生时脑子里居然又冒出这个词。同样的,原文找不出来了,好在虽然记不清原话,大意却还记得。作者是在面对学生就政治问题千篇一律的回答时产生的联想。

从老实安分的小地方大学生联想到“暴民”,似乎不着边际,联想的轨迹却历历分明,因他紧接着就谈到中国生活包括中国式教育中“个人”的缺失,或者说,中国的语境中健全的个人判断的难以形成,传统和现实都助成了这一点。这算不得什么创见,鲁迅、周作人很多年以前就指出过这一点,且为此忧心忡忡。有独立健全判断的个人,恰是“暴民”的对立面,换句话说,从“民众”、“人群”到“暴民”的路,乃是“愚民”(作为名词动词皆可)铺就。何伟做他那番联想时提到了“文革”,当然算不得什么意外。“暴民”是乌合之众,唯其没有个人的判断,只剩下不可捉摸的群体性,其不可预测的破坏性简直难以想象。在此一点上,可以套一句流行用语:“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